那酒店裏主人搖著頭,自進店裏去了。這武松提了梢棒,大著步,自過景陽岡來。約行了四五裏路,來到了岡子下,見壹大樹,刮去了皮,壹片白,上寫兩行字。武松也頗識幾字。擡頭看時,上面寫道:“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夥成隊過岡。勿請自誤。”武松看了,笑道:“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裏宿歇。妳卻怕甚麽烏!”橫拖著梢棒,便上岡子來。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壓壓地相傍下山。武松乘著酒興,只管走上岡子來。走不到半裏多路,見壹個敗落的山神廟。行到廟前,見這廟門上貼著壹張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腳讀時,上面寫道:“陽谷縣為這景陽岡上新有壹只大蟲,近來傷害人命。見今杖限各鄉裏正並獵戶人等,打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伴過岡。其余時分及單身客人,白日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不便。各宜知悉。”武松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發步再回酒店裏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存想了壹回,說道:“怕甚麽烏!且只顧上去,看怎地!”武松正走,看看酒湧上來,便把氈笠兒背在脊梁上,將梢棒綰在肋下,壹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說道:“那得甚麽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壹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壹只手提著梢棒,壹只手把胸膛前袒開,浪浪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見壹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梢棒倚在壹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只見發起壹陣狂風來。看那風時,但見:
無形無影透人懷,四委能吹萬物開。
就樹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原來但凡世上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壹陣風過處,只聽得亂樹背後撲地壹聲響,跳出壹只吊睛白額大蟲來。武松見了,叫聲:“呵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梢棒在手裏,閃在青石邊。那個大蟲又饑又渴,把兩只爪在地下略按壹按,和身望上壹撲,從半空裏攛將下來。武松被那壹驚,酒都做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壹閃,閃在大蟲背後。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壹掀,掀將起來。武松只壹躲,躲在壹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壹聲,卻似半天裏起個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壹剪,武松卻又閃在壹邊。原來那大蟲拿人,只是壹撲,壹掀,壹剪。三般提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了壹半。那大蟲又剪不著,再吼了壹聲,壹兜,兜將回來,武松見那大蟲復翻身回來,雙手輪起稍棒,盡平生氣力,只壹棒,從半空劈將下來。聽聽得壹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壹棒劈不著大蟲。原來慌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稍棒折做兩截,只拿得壹半在手裏。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只壹撲,撲將來。武松又只壹跳,卻退了十步遠。那大蟲卻好把兩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將半截棒丟在壹邊,兩只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地揪住,壹按按將下來。那只大蟲急要掙紥,早沒了氣力。被武松盡氣力納定,那裏肯放半點兒松寬。武松把只腳望大蟲面門上、眼睛裏只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扒起兩堆黃泥,做了壹個土坑。武松把那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裏去。那大蟲吃武松奈何得沒了些氣力。武松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之力,只顧打。打得五七十拳,那大蟲眼裏、口裏、鼻子裏、耳朵裏,都迸出鮮血來。那武松盡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藝,半歇兒把大蟲打做壹堆,卻似倘著壹個錦布袋。有壹篇古風,單道景陽岡武松打虎。但見:
景陽岡頭風正狂,萬裏陰雲霾日光。
焰焰滿川楓葉赤,紛紛遍地草芽黃。
觸目晚霞掛林藪,侵人冷霧滿穹蒼。
忽聞壹聲霹靂響,山腰飛出獸中王。
昂頭勇躍逞牙爪,谷口麋鹿皆奔忙。
山中狐兔潛蹤跡,澗內獐猿驚且慌。
卞莊見後魂魄喪,存孝遇時心膽強。
清河壯士酒未醒,忽在岡頭偶相迎。
上下尋人虎饑渴,撞著猙獰來撲人。
虎來撲人似山倒,人去迎虎如巖傾。
臂腕落時墜飛炮,爪牙爬處成泥坑。
拳頭腳尖如雨點,淋漓兩手鮮血染。
穢汙腥風滿松林,散亂毛須墜山崦。
近看千鈞勢未休,遠觀八面威風斂。
身橫野草錦斑銷,緊閉雙睛光不閃。
當下景陽岡上那只猛虎,被武松沒頓飯之間,壹頓拳腳打得那大蟲動旦不得,使得口裏兀自氣喘。武松放了手,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裏,只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壹回。那大蟲氣都沒了。武松再尋思道:“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就血泊裏雙手來提時,那裏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酥軟了,動旦不得。
武松再來青石坐了半歇,尋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壹只大蟲來時,我卻怎地鬥得他過。且掙紥下岡子去,明早卻來理會。”就石頭邊尋了氈笠兒,轉過亂樹林邊,壹步步捱下岡子來。走不到半裏多路,只見枯草叢中,鐘出兩只大蟲來。武松道:“呵呀!我今番死也!性命罷了!”只見那兩個大蟲,於黑影裏直立起來。武松定睛看時,卻是兩個人,把虎皮縫做衣裳,緊緊拼在身上。那兩個人手裏各拿著壹條五股叉。見了武松,吃了壹驚道:“妳那人吃了熊心,豹子肝!獅子腿!膽倒包著身軀!如何敢獨自壹個,昏黑將夜,又沒器械,走過岡子來!不知妳是人是鬼?”武松道:“妳兩個是什麽人?”那個人道:“我們是本處獵戶。”武松道:“妳們上嶺來做甚麽?”兩個獵戶失驚道:“妳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陽岡上有壹只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只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個。過往客人,不計其數,都被這畜生吃了。本縣知縣,著落當鄉裏正和我們獵戶人等捕捉。那業畜勢大,難近得他,誰敢向前。我們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該我們兩個捕獵,和十數個鄉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裏埋伏,卻見妳大刺刺地從岡子上走將下來。我兩個吃了壹驚。妳卻正是甚人?曾見大蟲麽?”武松道:“我是清河縣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卻才岡子上亂樹林邊,正撞見那大蟲,被我壹頓拳腳打死了。”兩個獵戶聽得癡呆了,說道:“怕沒這話!”武松道:“妳不信時,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跡。”兩個道:“怎地打來?”武松把那打大蟲的本事,再說了壹遍。兩個獵戶聽了,又驚又喜!叫攏那十個鄉夫來。只見這十個鄉夫,都拿著禾叉,踏弩刀槍,隨即攏來。武松問道:“他們眾人如何不隨著妳兩個上山?”獵戶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們如何敢上來。”壹夥十數個人,都在面前。兩個獵戶把武松打殺大蟲的事,說向眾人。眾人都不肯信。武松道:“妳眾人不肯信時,我和妳去看便了。”眾人身邊都有火刀、火石,隨即發出火來,點起五七個火把。眾人都跟著武松,壹同再上岡子來。看見那大蟲做壹堆兒死在那裏。眾人見了大喜。先叫壹個去報知本縣裏正,並該管上戶。這裏五七個鄉夫,自把大蟲縛了,擡下岡子來。到得嶺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將來。先把死大蟲擡在前面,將壹乘兜轎,擡了武松,逕投本處壹個上戶家來。那戶裏正都在莊前迎接。把這大蟲打到草廳上。卻有本鄉上戶、本鄉獵戶三二十人,都來相探武松。眾人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武松道:“小人是此間鄰郡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從滄州回鄉來,昨晚在岡子那邊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岡子來,正撞見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份拳腳,細說了壹遍。眾上戶道:“真乃英雄好漢!”眾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松把杯。武松因打大蟲困乏了,要睡。大戶便叫莊客打並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戶先使人去縣裏報知,壹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縣裏去。天明,武松起來洗漱罷,眾多上戶牽壹B62F羊,挑壹擔酒,都在廳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頓巾幘,出到前面,與眾人相見。眾上戶把盞說道:“被這個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連累獵戶吃了幾頓限棒。今日幸得壯士來到,除了這個大害。壹鄉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侶通行,實出壯士之賜。”武松謝道:“非小子之能,托賴眾長上福蔭。”眾人都來作賀,吃了壹早晨酒食。擡出大蟲,放在虎床上。眾鄉村上戶,都把段疋花紅來掛與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莊上,壹齊都出莊門前來。早有陽谷縣知縣相公,使人來接武松,都相見了。叫四個莊客,將乘涼轎來擡了武松,把那大蟲扛在前面,掛著花紅段疋,迎到陽谷縣裏來。那陽谷縣人民,聽得說壹個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迎喝將來,盡皆出來看,哄動了那個縣治。武松在轎上看時,只見亞肩疊背,鬧鬧穰穰,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到縣前衙門口,知縣已在廳上專等。武松下了轎,扛著大蟲,都到廳前,放在甬道上。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又見了這個老大錦毛大蟲,心中自忖道:“不是這個漢,怎地打的這個猛虎!”便喚武松上廳來,武松去廳前聲了喏。知縣問道:“妳那打虎的壯士,妳卻說怎生打了這個大蟲?”武松就廳前將打虎的本事,說了壹遍。廳上廳下眾多人等,都驚的呆了。知縣就廳上賜了幾杯酒,將出上戶輳的賞賜錢壹千貫,賞賜武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