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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的藝術描寫是什麽?

的確,這是壹篇具有驚人的藝術概括力的作品。魯迅以簡潔凝煉的線條,從容不迫的文字,勾勒出現實生活的生動畫面,刻劃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抒發了無限深沈的內心憤懣;在不到三千字的短短的篇幅裏,卻容納進如此豐富廣闊的人生,這是十分不容易的。因此,《孔乙已》的藝術魅力歷久而不衰,歲月的流駛並沒有磨滅它的藝術光輝,相反的,經過六十多年歷史風雨的考驗,它已經成為現代文學寶庫裏的珍品,短篇小說創作中的典範。

魯迅在《孔乙己》裏,十分註意描寫主人公活動的典型環境。這個環境既具有強烈的地方色彩,又彌漫著濃郁的時代氣氛。作品壹開始,故事敘述人就把讀者帶到了十九世紀末期那個悲慘而黑暗的年代。二十多年前的“我”還是壹個十二歲的少年,在壹爿酒店裏當小夥計。作品通過他的敘述,展現了即將出場的主人公的生活環境,在這裏,酒店的格局是當街壹個曲尺形的大櫃臺,櫃裏面預備好熱水,可以隨時溫酒;而下酒物則有鹽煮筍和茴香豆。這些細節賦予作品裏描繪的環境以濃厚的地方色彩,這酒店的格局,溫酒的方法,下酒的小菜都是作者的故鄉紹興壹帶所特有的。

作品裏描寫的富於地方色彩的環境又始終散發著濃烈的時代氣息。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酒店的顧客中明顯地分成兩種人:那些終日勞累的做工的“短衣幫”,買了壹碗酒,只能靠櫃外站著喝,而那些闊綽的長衫顧客,卻神氣活現地“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裏,要酒要萊,慢慢地坐喝”。在這裏,人與人之間是受著尊卑、等級的封建準則所支配的。而在酒店裏,掌櫃唯利是圖,費盡心機要在酒裏羼水,因而引起酒客的嚴重監督;掌櫃對待小夥計更是壹副兇臉孔,使他不敢言笑,活潑不得,可是由於薦頭的情面大,又不敢辭退他,這些描寫,比較真實而生動地再現了當時那種汙濁的、令人窒息的社會風氣。此外,在魯迅的藝術描寫裏,甚至從酒價的變化——每碗酒從四文銅錢上漲到十文銅錢——也曲折地透露出當時社會經濟蕭條的動向。

在《孔乙己》這篇小說裏,作者所描繪的環境是呈現出鮮明的獨特性的。無論是地方色彩,還是時代氣氛,在作品裏都不是泛泛而寫,而是通過作者精心選擇並細致描寫的“這壹個”的獨特場景反映出來的。這就是說,作者是通過對他所選擇的魯鎮以及鹹亨酒店這些個別的、特定的地點和場景的繪聲繪色的具體描寫,來為主人公的活動創造壹個既有地方色彩又有時代氣氛的典型環境的。同時,我們認為,在作品裏,最能顯示環境的獨特性的,除特定的場景外,主要是由各種人物組成的圍繞著主人公活動,和主人公發生各種關系的特定的人物世界。在《孔乙己》裏,正是由貪婪的掌櫃,冷漠的酒客,天真的孩子,殘酷的丁舉人,善良的小夥計等等,構成了壹個別的作品裏所沒有的,只有在魯鎮鹹亨酒店櫃臺內外所獨有的具體的人物網。這些人物和主人公孔乙己發生著這樣或那樣的聯系,從而成為環繞著主人公,促使他行動並影響著他的命運的環境。而在這種特定時間、地點中特定人物的社會聯系裏,同樣蘊含著濃郁的地方色彩和時代氣息。

將時代氣氛和地方色彩,溶化在獨特的、個別的、具體的生活場景和人物關系的描寫中,從而為主人公提供了壹個富有特色的、積極影響人物活動的、活生生的舞臺,這就是魯迅在《孔乙己》裏描寫典型環境的基本特色。

主人公孔乙己的藝術形象,是魯迅在作品裏傾註全部力量塑造出來的。孔乙已是清期末年的壹個下層知識分子,他所走過的悲劇性的道路,對當時的壹部分知識分子是具有典型意義的。

孔乙己的悲劇是壹個善良的讀書人被他自己所虔誠信奉的封建思想和衷心擁護的科舉制度愚弄以至毀滅的悲劇。

我們知道,在我國漫長的封建社會的歷史上,統治階級為了籠絡廣大知識分子,總是竭力向他們灌輸諸如“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以及“書中自有黃金屋”等思想。這些迷魂湯把多少知識分子灌得神魂顛倒。同時,為了引誘知識分子為封建統治階級服務,從隋唐以後,科舉制度就成為取仕的重要途徑。因此,在封建社會裏,許多讀書人都以“學而優則仕”作為人生奮鬥的目標,視科舉為進身的階梯。他們用懸梁刺股、映雪囊螢的精神,飽嘗幾十年的寒窗苦,壹年又壹年地把自己的命運押到科舉考試的賭博上,在封建統治階級所劃定的死胡同裏不顧壹切地奔走。然而,在這些讀書人中間,雖也不無少數人爬了上去,從而榮宗耀祖,成為人上人,但是對於絕大多數知識分子來說,他們幾經奮鬥,犧牲的是鮮花般的年華,朝霞般的青春,而所得到的卻是滿頭白雪,兩袖清風,依然是低下的地位,貧寒的生活。

孔乙己就是屬於後壹類知識分子。作為封建社會裏的壹個讀書人,他對於統治者們所宣揚的那套“唯有讀書高”的理論深信不疑,甚至還表現出壹種宗教徒式的虔誠的態度。這就不能不使他的整個靈魂浸透了這類思想理論的影響,並時時從自己的言語行動中表現出來。由於他相信“讀書高”,所以他講起話來習慣於處處從古人書本中引經據典,以顯示自己是壹個讀過書的人,因而他的話語散發著迂腐的氣味。“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當他窮得沒有飯吃的時候,就引“君子固窮”的話來誆慰自己面對著那些想吃他的茴香豆的孩童,他甚至也用“多乎哉?不多也”的陳腐語言作答,鬧了笑話。同時,正是這種“唯有讀書高”的思想,使他無論如何不願意脫掉身上那件“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的長衫。因為在他看來,長衫是讀書人區別於“短衣幫”勞動者的壹種標誌,何況它還可以用來求取將來的“朱紫貴”呢,所以他固執地不肯脫下。可是貧窮的生活又使他沒有能力成為壹個可以悠悠然踱進店面隔壁房子裏的長衫顧客,其結果孔乙己只好成為鹹亨酒店顧客分類中的壹個例外,即“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壹的人”。

雖然孔乙己不能成為真正的長衫顧客,但是在他身上卻仍然經常表現出作為讀書人的矜持和驕傲。這個自己在科舉考場上連連遭到失敗的孔乙己,在這個時候卻是何等的洋洋自得,神氣活現,讀書識字,仍然是他用來炫耀和賣弄自己的資本。更有甚者,在有人當眾揭發孔乙己因偷何家的書而被吊打的事實的時候,孔乙己還會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麽?”歷史上曾有人把偷書者稱作“雅賊”。在孔乙己看來,偷書也是比偷別的東西高貴的行為,因為這是比其他人高貴的“讀書人的事”啊。從作品的藝術描寫裏,我們可以看到,無論生活怎樣貧困,內心怎樣寂寞,境遇怎樣狼狽,孔乙己始終都認為讀書人是高人壹等,因而不肯放下讀書人的架子,不肯拋棄他對“唯有讀書高”的理論的衷心信奉。

同時,像孔乙己這樣壹個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讀書人,毫無疑問,他必然也是選擇“學而優則仕”的生活道路的。難怪當有人向他提出“妳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的問題時,“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壹層灰色”,而且嘴裏說了壹些話,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令人聽不懂。是啊!世界上難道還有什麽會比這個問題更刺痛這個迷信“學而優則仕”卻又屢試不第的讀書人的心的嗎?

但是,在封建社會裏,真正能爬上統治階級地位的知識分子畢竟是極少數的。孔乙己和更多的知識分子的命運壹樣,什麽高官厚祿,朱服紫袍,對於他們,都只不過是墻上的畫餅,夢裏的幻象而已,他甚至始終未能擠進真正長衫顧客的行列。而封建制度帶給這個它的衷心擁護者和虔誠信奉者的,卻是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累累傷痕。

孔乙己在科舉道路上奔走了壹生,幾十年的寒窗,無數次的比試,葬送了他的全部青春;但他卻“終於沒有進學”’連秀才也沒有考上,他所獲得的是滿臉的皺紋和“壹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雖然如此,他也還是滿口之乎者也,陶醉於“回字有四樣寫法”之類的“學問”的牛角尖裏;可是在生活方面卻“不會營生”,“萬般皆下品”的偏見使他養成了“壹樣壞脾氣,便是好喝懶做”,由於輕視勞動,四體不勤,也就失去了獨立生活的能力。

同時,還應該指出,也正是這種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摧殘和毀滅了孔乙己的肉體和生命。由於這個讀書人對“唯有讀書高”的理論保持著壹種宗教式的迷信,而又不可能認識到在封建社會裏知識分子是附屬於各個不同的階級和階層的,所以他盲目地認為,只要是讀書人,便都是高人壹等的有學問有道德的“君子”。從這壹認識出發,當生計發生問題時,他就不是象阿Q那樣到靜修庵去偷幾個蘿蔔,而是專找讀書人家去偷書,在他看來,不管是偷者或被偷者,都只是讀書人之間的雅事,是個同於壹般的偷竊的。可是實際上這只是孔乙己自己心造的幻影。就以同是讀書人的丁舉人來說,他就並不是這樣看的,這個飽讀詩書的地主老爺,對待偷他東西的人,並不管妳是不是讀書人,他毫無例外都是露出猙獰兇惡的面目的。他先要孔乙己寫服辯,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孔乙己虔誠地信奉著統治階級宣揚的封建思想,衷心擁護著科舉制度,但從它那裏所得到的卻是難以磨滅的精神與肉體的累累傷痕。這是壹個多麽深刻的悲劇。應該說,孔乙己從自己悲慘的生活遭遇中是感受到壹種被愚弄和被欺騙的痛苦的。在他最後壹次來到鹹亨酒店時,讀者可以看到蕩漾在作品主人公內心深處的這種感情的漪瀾.盡管他並沒有完全打破讀書人的優越感,還要以“跌斷”來掩飾折腿的真正原因,但孔乙己這種頹唐的神態和淒涼的眼色,卻反映了他對“唯有讀書高”的信仰的幻滅,以及隱藏於心中的已經意識到的被愚弄和被欺騙的痛苦。可是,從孔乙己淒傷的眼色中,人們始終未能尋找到反叛的憤怒的火花,這個被封建社會毀滅整個壹生的讀書人,並沒有勇氣呼喊出抗議的聲音;於是,他只好坐著用那雙泥手慢慢走去,默默地從人間消失。

而在《孔乙己》這篇小說裏,魯迅通過孔乙己這個下層知識分子被封建制度毀滅的悲劇,同樣也在壹定程度上揭露了封建社會的殘酷的吃人本質,孔乙己的全部遭遇和他的悲慘結局,都有力地說明,這個善良的讀書人也是被封建制度所吞噬的。在作品裏,魯迅對孔乙己的卑庸的人生道路是否定的,但對於他的不幸命運,卻也寄予深切的同情。

如果說,《孔乙己》的寫作意圖僅僅在於通過主人公的悲慘遭遇,揭露封建科舉制度對知識分子的愚弄與戕害,那恐怕不完全符合魯迅構思這篇作品時的原意。

那麽,魯迅寫作《孔乙己》這篇小說的真正意圖是什麽呢?當《孔乙己》在壹九壹九年四月的《新青年》上發表的時候,作者曾在文末寫了壹個附記。他自謙地說:“這壹篇很拙的小說,還是去年冬天做成的。那時的意思,單在描寫社會上的或壹種生活,請讀者看看,並沒有別的深意。”然而作者所要描寫的是社會上的壹種什麽生活呢?在這個附記裏並沒有說明。不過,我們從魯迅的學生孫伏園的回憶中仍可以得到壹點消息。據孫伏園說,他曾聆聽過魯迅自己講述他創作某篇小說時的動機、背景和藝術。對於《孔乙己》,“作者的主要用意,是在描寫壹般社會對於苦人的涼薄".

社會對於苦人的涼薄,這是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壹直使魯迅感到痛心和憤慨的問題。早在本世紀初年,魯迅在日本留學的時候,就經常和友人許壽裳壹起探索“中國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麽?”的問題,他們當時得出的結論是:“我們民族最缺乏的東西是誠和愛”。在魯迅看來,這種愛的缺乏,往往表現為壹般群眾精神的麻木,從而對不幸者采取冷漠的旁觀的態度。

在短篇小說《孔乙己》裏,主人公的悲慘命運是同酒客們和其他人的壹陣壹陣的笑聲形成異常鮮明的對照的。充滿淚痕悲色的孔乙已怎麽會老是同快活的笑聲聯系在壹起呢!然而,魯迅正是通過對主人公和他的活動環境的矛盾的深刻揭示,以及對那同人物命運極不協調的笑聲的生動描寫,完成了他的揭露並批判壹般社會對於苦人的涼薄的寫作意圖的。

孔乙已是壹個被他自己所信奉的封建思想和擁護的科舉制度欺騙、愚弄以至毀滅精神和肉體的悲劇人物。但是這個命運悲慘的下層讀書人,在魯鎮的鹹亨酒店內外,卻得不到人們的同情和憐憫,相反的,他的坎坷經歷成為人們欣賞玩耍的“戲劇”,他的不幸命運變作人們飯余酒後的笑料。魯迅在作品裏十分沈痛地揭示出這樣壹個事實:賞玩孔乙已的不幸的人並不是個別的、少數的,而是非常廣泛而普遍的。妳看,“孔乙己壹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本來,鹹亨酒店的顧客中似乎還是等級森嚴的,既有闊綽的長衫顧客,也有窮苦的短衣幫勞動者,他們平時是並不在壹起喝酒的。但是在對待孔乙己的態度上,他們卻又是基本壹致的。“所有喝酒的人”都把孔乙己當作尋開心的笑料,孔乙己來到鹹亨酒店,他們就以壹種放肆的高聲嚷叫,來逗弄這個穿著又臟又破的長衫的讀書人,像戲耍某壹種能夠令人開心的玩物壹樣。這時,不管是短衣幫,還是長衫顧客,都會沈浸在壹種狂熱的酒醉似的哄笑中,於是,“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酒客們也得到了暫時的滿足。同樣,在鹹亨酒店裏,掌櫃與夥計之間關系本來並不融洽,掌櫃平時對小夥計總是擺出壹副兇臉孔,教人活潑不得。然而,只要孔乙己到店,這種僵冷的局面也就改變了,不但掌櫃會不斷提出壹些問題逗弄孔乙己,“引人發笑”,而且小夥計在這些時候也可以附和著笑,“掌櫃是決不責備的”,他們在對孔乙己的逗笑上似乎也能暫時取得壹致。另外,作品裏還描寫了壹群鹹亨酒店鄰舍的孩子,他們雖然不是酒客,但有時也會來“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孔乙己在孩子們心目中也是壹個引人開心的笑料,他那分茴香豆的言語、動作使“這壹群孩子都在笑聲裏走散了”。孔乙己生活的魯鎮就是這樣壹個社會:何家的人吊打他,丁舉人打折了他的腿,而壹般群眾,無論是長衫顧客還是短衣幫勞動者,無論是掌櫃還是夥計,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他們對他的不幸都不曾寄予同情,而是哄笑,尋開心。作者悲憤地指出,這種冷漠和涼薄,就像嚴冬裏的寒氣,是如此廣泛、如此普遍地充溢於整個社會。

另壹方面,魯迅在《孔乙己》裏還著重地表現了社會對於苦人的涼薄的殘酷性質。作者主要集中描寫了三次鹹亨酒店眾人對孔乙己的哄笑。第壹次,是由於孔乙己偷了何家的書被吊著打,因而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人們揭發了這件事後孔乙己還以“竊書不能算偷”來辯解,從而“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第二次,是酒客們提出刺痛孔乙己的心的那個“妳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的問題,引起孔乙己的頹唐不安,並說了壹些全是之乎者也的令人不懂的話,於是“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第三次,那已經是孔乙已被丁舉人打斷了腿,他再來到鹹亨酒店時,是穿壹件破夾襖,盤著兩腿,坐在壹個蒲包上,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對於人們的取笑,他時時露出懇求的眼色。但就是在這樣的時候,眾人仍然還是壹次壹次地戲弄他,哄笑他,他終於“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手慢慢地走,永遠離開了鹹亨酒店。從這三次“哄笑”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們是拿孔乙己的不幸作為取笑的材料的。孔乙己肉體上被打傷,人們以此來戲弄。逗樂;孔乙己屢試不第的絕望的心靈創痛,也成為人們取笑的材料;即使是在孔乙己的精神、肉體受到極大摧殘,已經成為廢人,生命即將熄滅的時候,人們仍然不放松他,依舊將命運悲慘的他作為尋開心的對象。孔乙己好像是壹只在羊鋪裏被開剝的羊,他的任何痛苦,都可以使門前那些張著嘴觀賞的看客們得到愉快和滿足。然而,以身世不幸者作為自己戲弄的對象,把別人的痛苦變成自己取樂的材料,這種人間的涼薄具有多麽殘酷的性質啊!

可見,魯迅在《孔乙己》裏不僅表現了壹般社會對於苦人的涼薄,而且還揭示了它的普遍性和殘酷性,這就使這篇小說具有更加發人深省的思想深度。

《孔乙己》的謀篇布局和藝術表現也是服從於作者的創作意圖的。作品裏從正面直接描寫的,大都是鹹亨酒店的眾人對孔乙己的哄笑的場面;至於何家對孔乙己的吊打,丁舉人將孔乙己打折腿的情節,則都只從側面作間接的敘寫,把它放到幕後去處理,由此可以看出作者用筆的著力點乃在於精神麻木的看客身上。即使是表現孔乙己被打折腿這個關系重大的事件,作者也是將它放在掌櫃在慢慢算他的賬,酒客壹面喝酒壹面冷淡地敘說的氣氛中來交代的,至於孔乙己的死,在作品裏則是從掌櫃逢年過節才想起“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而暗示出來的。在掌櫃看來,十九個錢(還買不到五碗酒)比孔乙己的壹條性命還更為要緊呢!

魯迅在寫作《孔乙已》的同壹年,在著名的論文《我之節烈現》的最後寫道:“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願:要除去於人生毫無意義的苦痛。要除去制造並賞玩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暴。”魯迅在《孔乙己》的全部藝術描寫裏所顯示的,難道不也正是對那種制造別人苦痛的封建制度的強暴和那種賞玩別人苦痛的世人的昏迷的揭露與抨擊嗎?

魯迅所以特別喜歡《孔乙己》,壹個重要的原因是他認為這篇小說寫得“從容不迫”。眾所周知,魯迅對於自己的作品在藝術上的要求是極其嚴格的。例如對《狂人日記》,他在壹九壹九年四月十六日的壹封信裏就說:“《狂人日記》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藝術上說,是不應該的”[8]。又如他在同孫伏園的談話中也曾表示自己對《藥》在藝術上並不完全滿意,認為寫得有些“氣急//”(紹興方言)。這大致也是“太逼促”的意思。然而對於《孔乙己》,魯迅則認為不存在這種藝術上的逼促感,而是比較“從容不迫”。

《孔乙己》只用了不到三千字的篇幅,卻描繪了主人公的活動環境,展示了他大半生的歷程,刻劃了人物鮮明的性格特征,表現了周圍人們對於主人公的冷漠態度。而且,這麽豐富的內容在作品裏又是安排得主次分明,疏密合度,遊刃有余,讀起來壹點都不會有擁擠、逼促的感覺。這是何等驚人的大手筆!那麽,魯迅是運用什麽藝術手段為短小的篇幅開拓出如此廣闊的容量?又是通過什麽藝術途徑才達到達種“從容”不迫的境界的呢?這些也都是值得我們加以探索的。

首先,魯迅在《孔乙己》裏選擇了壹個十分理想的反映生活的藝術角度。現實生活是非常復雜與無限豐富的,它不可能巨細無遺地在有限的作品篇幅裏再現出來,這樣,如何選擇壹個能夠最大眼量地攝取生活畫面的表現角度,就成為小說作者必須認真考慮的問題。在《孔乙己》這篇小說裏,魯迅十分巧妙地借用鹹亨酒店和它的小夥計來表現生活中發生的事情。無論是魯鎮的風土人情,還是孔乙己的不幸遭遇,都是通過故事的敘述人——在鹹亨酒店當小夥計的“我”的眼睛映象出來的。這就是作者選擇的攝取生活的藝術角度。應該說,這壹選擇是異常成功的。壹方面,作者把主人公的活動主要安排在鹹亨酒店裏,這樣既符合孔乙己“好喝懶做”,只要有幾文錢就到酒店買醉的身份,又便於表現整個社會對於孔乙己這個命運悲慘的讀書人的態度。在舊社會,酒店是酒客閑人們聚集的處所,這些人來自四面八方,身份各不相同,消息又比較靈通,在他們的閑談中,可以自然地、不露痕跡地介紹作品裏沒有直接描寫的有關主人公的情況,而他們聚攏來壹次壹次地拿孔乙己作為取笑的材料,更便於作者完成表現社會對苦人的涼薄的創作意圖,因為在某種程度上,酒店是當時社會的縮影。如果改換壹個場景,恐怕不可能取得這麽好的效果。另壹方面,孔乙己的遭遇,是通過這個酒店的小夥計來觀察和敘述的。小夥計地位低下,平時是連笑的資格都沒有的,只有在孔乙己到店時他才可以附合著笑幾聲。連微賤的小夥計都可以隨意取笑,這就更加襯托出孔乙己地位之低下了。同時,這個天真、善良的小夥計通過自己的觀察認識到:“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麽過。”連壹個十二歲的孩子都能夠看出這點,那麽,孔乙己被作為戲弄的玩物的待遇以及他所遭受的世人的冷漠,不是已經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了嗎?此外,在孔乙己從鹹亨酒店永遠消失以後,人們也就將他忘卻了,唯壹記掛著他的只有這個小夥計,這就非常強烈地反襯出整個社會對受苦人的冷酷無情。可見,小夥計在作品裏不僅擔當了敘述故事的職責,而且能夠處處對主人公以及他的遭遇從正反面起著襯托的作用。總之,由於作者選擇了極好的攝取生活的角度,無論是酒店的場景還是小夥計的口述,都能取得以壹當十的效果,這就大大地開拓了作品的容量。

其次,魯迅在塑造主人公孔乙己的藝術形象時,善於從生活素材中精心提煉出最具特征的典型細節,從而對人物作了傳神的描寫。作者緊緊抓住“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壹的人”達壹典型細節,也就把握住整個人物性格的核心。這個細節蘊含著十分豐富的內容:孔乙己本來是屬於可以坐在店裏喝酒的長衫階層的人,可是由於他愈過愈窮的經濟情況,他已經沒有力量可以同長衫顧客為伍了,只好和那些短衣幫壹起靠櫃外站著喝酒;然而盤踞在腦海裏的“唯有讀書高”的封建思想又使他在最落魄的時候也要穿著破長衫,以顯示他的讀書人的身份,這樣他就成為鹹亨酒店站著喝酒卻又穿著長衫的特殊顧客。作者捕捉住的這個典型細節,大致可以映照出孔乙己的坎坷經歷和精神面貌,因而這個細節對於整個藝術形象的刻劃,就好像是光線的焦點,樂曲的主調,具有關鍵性的意義。在這同時,魯迅在作品裏還概括地敘述了孔乙己的生活道路,又通過幾個具體的事件:孔乙己在鹹亨酒店受到酒客們的奚落與哄笑;孔乙己考問酒店小夥計回字的四種寫法;孔乙己因偷丁舉人的東西而被打折了腿等等;細致地描述了主人公的現實活動和遭遇,這些敘述和描寫對孔乙己形象的塑造無疑是十分重要的,只有這樣才能使人物形象有聲有色地、富於立體感地出現在讀者面前。然而由於有了作者巧妙地從孔乙己的全部生活經歷中濃縮出“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這壹典型細節,它對於整個藝術形象的塑造就更可以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因此,敏銳而又準確地捕捉和描繪藝術形象的“眼睛”,同樣能取得以壹當十的藝術效果。

再次,魯迅在《孔乙己》的寫作中,對這個短篇小說有壹個十分完美的整體構思。這個完整的藝術構思是依照這樣三條線索發展的:壹、孔乙己最珍惜那件標誌讀書人身分的長衫,穿破了還不願意脫下,而對於那些短衣幫他從內心裏還有點瞧不起呢,但是貧窮潦倒的生活終於使他失去了那件長衫,而最後換上了短衣幫的“破夾襖”;二、孔乙己站在鹹亨酒店櫃臺外面喝酒的時候,是多麽羨慕那些能夠“慢慢地坐喝”的酒客,可是他始終沒有能力進店去坐下來喝酒;然而後來他被舉人老爺打斷了腿,最後壹次到鹹亨酒店買酒,這次終於坐下來喝了,不過他並不是坐在隔壁的雅座裏,而是坐在壹個用草繩掛在肩上的蒲包上,喝著小夥計遞給他的壹碗酒;三、孔乙己平時在鹹亨酒店都是現錢買酒,從不拖欠的,間或記賬,不出壹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他的名字,但是封建社會埋葬了他的壹切,他終於不得不欠下永遠無法償還的十九個錢的債寂寞地離開人間。可見,從穿長衫到穿短襖,從站著喝到坐著喝,從不欠債到永遠欠債,這就是作者對作品人物描寫與情節發展的整個構思。這個極其巧妙的藝術構思深刻地概括了孔乙己壹生所經歷的悲劇性的變化。同時,這幾條構思線索,對於整個作品,就好像肌體內的脈絡,漁網上的綱繩,有了它,作品中所敘寫的紛繁的生活現象就有了頭緒,作品也就成為壹個完美的藝術整體,而且,這種抓住了脈絡、提挈住綱繩的做法,同樣也能取得藝術上以壹當十的效果。

註意選擇壹個理想的反映生活的藝術角度,致力於描畫藝術形象的“眼睛”,善於把握完美的藝術構思線索,這或者就是《孔乙己》這篇短小的作品既具有深廣的容量又能夠達到“從容不迫”的藝術境界的奧秘之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