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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新來的租客(上)

1

門外有人敲門,馬小寶眼皮跳了幾下,他慢慢貼近貓眼向外看,樓道裏站著個卷發披肩的女人,他定了定神,粗聲問:妳找誰?

“我是妳樓下的,妳家廚房水池子漏水了!把我的米面都泡了!”

馬小寶說了聲“妳等壹下!” ,回身進了廚房。

他昨天剛租了這個壹室壹家,還沒來得及用廚房。他先看了眼水龍頭,水龍頭已經生銹,水嘴周圍結著壹圈幹黃的水垢,顯然好久沒用過了。他打開水槽下面的門,壹股黴味沖得他直皺眉,下水彎頭周圍滿是蜘蛛網,他用手機燈照了壹圈,壹只受了驚嚇的黑蜘蛛伸開長腳快速向黑暗處移動。所有的管道都是幹幹的,沒有滴漏的地方。

他走到門口,沖外面說:“不是我這兒的毛病。我這兒沒漏。”

“怎麽可能!肯定是妳上面漏的!” 女人生氣道。馬小寶壓著火道:“我沒必要騙妳,我剛住進來,還沒用水,妳找房東去吧!”

“房東讓我找妳,妳開門!我看看!” 女人大聲道。

“告妳沒漏就是沒漏,看啥看!” 馬小寶沒好氣地說。

“沒漏妳怕啥?開門!” 女人狠狠拍了幾下門。

馬小寶最怕女人糾纏,他拉開了插銷。女人披著滿頭卷發,怒獅壹般沖進來,尖細的高跟叭叭地踩著瓷磚,徑直進了廚房。馬小寶抱胸倚門,鄙夷地看著女人有些抓狂地左顧右盼。

“咋回事兒啊!” 女人自言自語著。她拉開了所有的櫥櫃門,彎腰向裏探頭。馬小寶看著她飽滿的臀部晃來晃去,不禁喉嚨有些幹澀。他上壹次碰女人還是兩年前路過佳林車站的事,他已經記不得那女人的樣貌了。

但他記得第壹次那個老女人,就是他20歲越獄後幹活的那個地方,壹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掛著洗頭按摩牌子的小房裏,有個四十多歲的瘦幹女人做著賣皮肉的生意。

想起那女人幹癟的乳房和血紅的嘴唇以及在他身上摸來摸去的染著紅指甲的枯手,馬小寶就壹陣惡心。他恨自己好奇,跟著壹幫民工無聊窮開心結果壞了胃口。從那以後,他就不再關心身子下的女人長什麽樣了。

也難怪那些民工沒品味,半盤村那荒僻地,能見個女人很難,砸石頭的民工們離鄉背井,壹年到頭見不到女人,這洗頭房竟成了個溫柔鄉。

2

女人直起身,滿臉的失望與狐疑,她半對馬小寶,半自言自語道:“活見鬼了!”

馬小寶正點煙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他發現面前的女人有些面熟,白凈面皮,杏核眼,眼梢與眉毛壹起向鬢角飛伸過去,紅潤性感的嘴唇……

尤其嘴角的酒窩!確切地說,那不是酒窩,而是壹個疤痕。

是朱秀珍!

馬小寶陡地立直了身,但是他克制著自己不喊出聲來。女人顯然沒有認出他,正狠狠地瞪著他。馬小寶很清楚,不要說十年沒見面的朱秀珍,即便是五年前壹同幹活兒的那些哥們兒也不會認出他。

眼下馬小寶心裏有點癢,面前這女人是他的初中同學,而且是前後桌。那時他馬小寶還是剛從農村考進實驗班的羞澀男孩。他個子不高,相貌壹般,但他的成績很不錯,那也是他唯壹的驕傲。

而朱秀珍卻是個差生。雖然她長得漂亮,穿得也比別人洋氣,但在實驗班裏,成績就是壹切。他記得這個美麗而腦子笨的女生經常被老師叫走然後哭著回來。

“她是走後門進的實驗班,她媽是唱戲的……”

馬小寶那時不知道唱戲的和走後門有什麽關系,當然他也不關註這些,只有嫉妒朱秀珍美貌的女生們才熱衷搬弄。那時的馬小寶心思只在學習上,對他而言,中學生活如白水壹般,沒有滋味,更無色彩,六年的學習不過是為了敲開那扇大門,那才是他的目的地。

然而那門竟然對他關閉了,就在他拿到通知書後不久。

3

“妳能去我家幫我看看嗎?” 朱秀珍的語氣軟了許多,眼睛裏帶著點試探卻也捏著幾分把握。她很清楚自己的美貌有多大的驅動力,她從初中畢業,站到化妝品櫃臺後就知道了臉蛋漂亮是毫無阻力的通行證。

“妳男人修不了?” 馬小寶不想給自己惹事兒。憑他對女人的了解,像朱秀珍這種體貌肯定已經有了男人,而且大概也生了孩子。

“他……病了。妳就幫忙看壹下,實在不行我叫人來修。” 朱秀珍眼睛水汪汪起來。

馬小寶腳趾頭動了動,他把煙蒂在墻上的磚縫裏抿了壹下,淡淡道:“下去看看吧。”

朱秀珍換成了壹張笑臉,她扶著欄桿輕快地走在前面,馬小寶聞到了她頭發上散出的香味兒,他覺得這味道很特別,對,是啤酒味兒。

朱秀珍背對著他,他可以盡情欣賞,眼前這個緊身羊絨套裙包裹身體玲瓏有致,有著他未曾見過的風韻。他沒有戀愛過,女人於他就是那樣壹些組織與器官。他也不記得被女人愛過,如有誰真疼過他,也就是收養他的高老頭了。

老頭對他不錯,每個周末回家都會燉壹次排骨給他,走時又會把他的背包用零食塞滿。他沒缺過零花錢,老頭是個能幹的電工。但是他不喜歡被逼著喊高老頭那個流著鼻涕口水的腦癱兒子“爸爸”。因為這個傻子爹,他從小受盡了村裏孩子的欺辱。

高考結束後,高老頭病倒了,他將馬小寶叫到跟前,逼他發誓壹輩子不能丟下腦癱“爸爸”。馬小寶壹夜輾轉難眠,最後趁高老頭熟睡時用被子蒙住腦癱直到他不再動彈。

他跪在高老頭面前向他坦白了壹切,高老頭沒有罵他,只是老淚縱橫。那腦癱兒子壹出生就沒了娘,是高老頭親自餵大的,只有他聽得懂兒子的話,爺倆經常妳言我語地聊天,馬小寶聽不懂也不想懂。

他討厭腦癱,長大後他也漸漸地疏遠了高老頭。他時刻都在想,自己的存在,不過是為了接替高老頭伺候腦癱兒子!這露骨的自私讓馬小寶很憤怒。

他勸高老頭不要傷心,並發誓要為老頭養老送終。老頭哭得鼻涕眼淚,飯都不想吃。殯儀館拉走了腦癱,當馬小寶滿心歡喜地準備著上大學的行裝時,警車停在了高老頭的門外。

4

朱秀珍擰了壹下門鎖推開了門。馬小寶聞到壹股說不清的味道,奇怪的是這味道讓他想起了小時候的家。是的,很類似的味道,只是又多了些芳香劑而已。

朱秀珍請馬小寶進門,自己脫了靴子換拖鞋。馬小寶局促地站著,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換鞋,因為朱秀珍的屋子太幹凈了。

“哦,進吧!妳不用換。” 朱秀珍道。

馬小寶提氣走到潔白的瓷磚上,跟著朱秀珍走進了廚房。

“妳看,我的米面都泡了水了。” 朱秀珍指指竈臺上的糧袋,然後又指著屋頂壹片水漬。那水漬沿著墻角線向下延伸,有水沿著瓷磚壁流了下來。

“妳揭開頂棚看過嗎?” 馬小寶發現廚房頂棚裝修過。

“沒有。”

馬小寶拿了個凳子,他要卸下鋁合金隔層看看。朱秀珍忙去取了梯子過來,馬小寶上梯用手指摳開隔板,發現有個彎頭處的螺母正滲水,他命朱秀珍取扳手和麻絲,朱秀珍遞上去,馬小寶很利落地擰緊螺母纏好麻絲。他等了壹會兒,發現水再沒滲出。

“好了!” 他重新裝好頂棚隔板,又要了塊布將浸濕的墻壁擦幹。

“謝謝妳!” 等他下了梯子,朱秀珍已經笑容滿面,那個酒窩像小時候壹樣,格外的打眼。

馬小寶想起,初壹時,朱秀珍並沒酒窩,而是壹次意外。不知什麽原因,體育課上有幾個女生與朱秀珍吵起了嘴,平時斯文的女生,竟用“不要臉”等粗話互相謾罵,最後打的滾在了壹處,壹個女生眼鏡被打碎,碎片紮了朱秀珍的臉。

但是女生們沒想到,破了相的朱秀珍在傷口愈合後變得更美了!

5

“誰來了呀?秀珍?” 臥室裏有個男人問。

“樓上的人家。我讓他看看哪裏漏水。”

“修好了?” 男人問。

朱秀珍沒回答,她正忙著燒水,請馬小寶坐到客廳裏。

馬小寶坐到沙發上,他環視收拾得格外整潔的房間,心裏生出壹種從未有過的感覺。當朱秀珍白皙的手把壹杯奶茶放到他面前時,他確定,那感覺就是甜美溫馨。

“妳好!” 是那男人的聲音。馬小寶擡頭,看到壹座輪椅出現在客廳裏。壹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端坐在輪椅上,身體微微有些發福但腰背筆直,相貌英俊。

馬小寶點頭回復“妳好”,朱秀珍削著壹個蘋果,介紹道:“這是我愛人老薛。”

“謝謝幫忙。” 男人溫和地說。

馬小寶有點意外,他敷衍了壹句“不客氣,舉手之勞” 後,便不再說話。

他低頭喝了壹口茶,驟然明白屋子裏的氣味為什麽那麽熟悉了,這個男人大概與高老頭那個腦癱兒子壹個毛病——大小便失禁。想到此,馬小寶竟然有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還沒問您貴姓呢?” 朱秀珍笑問。

“免貴姓王。” 馬小寶搞過幾個身份證,用得最長的是目前這個,名叫“王再實”。這名字既普通又正派,而且他也做到了,不論在哪個工地幹活兒,他都規矩老實,生怕給自己惹壹點兒麻煩。雖經過多年風吹雨淋,他的相貌遠遠比實際年齡要老,但看到通緝令上年輕的自己時,還是會有些心悸。

如果說時間是把刀,馬小寶認為自己就是握刀的雕刻師。他很滿意他現在的樣子: 彪悍、機敏、獨行於江湖,洞穿壹切。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默默獨行的傅紅雪,雖然18歲時他想過做李探花。

他藐視18歲時的他,蒼白瘦弱膽小羞怯,傻瓜壹樣在書本裏尋找著人生。但他不後悔讓他失去讀書機會的那件事,唯壹遺憾的是當時過於膽小幼稚,竟然告訴了高老頭真相。最佳的做法應該是瞞著高老頭,做壹個腦癱自然死亡的假象。誰也不會在乎壹個腦癱的死,更不會懷疑壹個前途無量的優秀青年會謀殺壹個腦癱。

“妳做什麽工作,在哪兒……” 朱秀珍這個笨女孩果然長成了個俗女人!意識到朱秀珍將擺開架勢盤根問底拉家常,馬小寶站起了身。

“不好意思,我剛搬進來,屋子還沒整理,我得回去了!”

朱秀珍忙跟到門口,熱情地與馬小寶寒暄告別。

“有空過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