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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的吃食還在,家鄉卻不再是故鄉

文:沈川

蒸幾籠“推漿齊”,熱幾壺米酒,再來些下酒菜,親朋好友圍坐在柴火竈前喝酒聊天,這曾是贛南客家人舊日裏抹不掉的記憶。

這種早年被統稱為“糍粑”的吃食,色澤金黃,彈牙爽口,帶著天然草木灰的清香,在食物短缺的年代,大家只有逢年過節才舍得做。制作時,需要壹家老小齊心協力,大人推磨,孩子加料,開吃之前便有上座的長輩借著諧音,將它叫做“推漿齊(糍)”,使這種食物有了“全家齊心”的寓意。

隨著上壹輩的人老去,年輕人外出定居不再歸鄉,“推漿齊”也換了個洋氣的名字——“磨齋”,名字背後的含義也逐漸沒人在乎了。

磨齋的制作繁瑣復雜:把俗稱“吊茄子樹”的樹枝去皮,放在鍋裏加水熬湯,再用稻草或黃豆桿燒成的灰,與湯水混合在壹起攪拌均勻過濾,待過濾好的琥珀色“灰水”冷卻後,便把梗米放進去浸泡——這米也有講究,須選不好吃的梗米,不然做好的磨齋會很粘牙,沒有韌性。

泡好的梗米要在壹家人的合作下用石磨碾成米漿,再把米漿倒入柴火大鍋,小火煨上,慢慢用鍋鏟翻動、擠壓,米漿熬幹了水分,人濕透了衣衫。粘稠的米糊撈起來,放在大簸箕裏,抹些山茶油,搓揉成韌性十足的長條,或做成形似餃子“劑子”的形狀,再包上餡兒。

竹蒸籠底兒上墊些稻草,搓(包)好的磨齋放在上面,蒸上半小時,掀開蓋子,壹股別樣的香味便直撲鼻尖兒。小時候,磨齋壹出鍋,我便吵著要吃,不管多燙,拿著坐在門檻上,將它在兩只手中不停地倒來倒去,鼓腮吹氣,舍不得放下。

磨齋的餡兒,常是蘿蔔、冬筍、鹹菜等做的,壹口下去,綿軟脆嫩,夾著四季的味道。我家喜辣,餡兒裏便夾著不少紅黃的朝天椒,幾個吃下去,咧嘴流涎,額頭冒汗,但嘴絕不肯停止咀嚼。

搓成長條形的磨齋,則是切片切塊,蘸醬水吃,或炒或下湯。朝天椒、蒜蓉、蔥花、醬油、芝麻香油作底,開水壹沖,各種香味壹點壹點散在空氣當中。磨齋蘸上醬水入口,先是醬油的鹹香夾著草木灰的香氣湧入鼻腔,緊接著辣椒蒜蓉香油的味道接踵而至,擠滿口腔,待各種味道揉合在壹起,反而讓嘴裏感到甜絲絲的。

若是要烹炒做湯,就去田地裏撿嫩的菜花,掐尖放進湯裏或者炒著吃,菜花的翠綠清香,配上磨齋的粉黃勁道,色香味俱全。

除逢年過節之外,母親有時也會在春雨時節做磨齋。連綿的雨水讓人無法下田,便會有相熟的人來找母親聊天,聊著聊著就會有人提議做磨齋。母親會熱些自釀的米酒,幾人邊喝邊準備原料,我時常蹲在竈前,拿著吹火筒和火鉗幫母親看火,壹邊津津有味地聽女人們東家長西家短,壹邊聽著窗外雨水滴答滴答的聲音。有時聽著聽著,就倚著竈前面睡著了,等母親叫醒我的時候,熱氣騰騰的磨齋已經出籠了。

家裏家外,母親從未停下過勞作的身影,像是壹頭被生活蒙上了眼睛的驢子,只會沿著生活給的路線不停地繞著磨盤轉圈。做村支書的父親常常深夜才回來,迷迷糊糊中我能聽見開鎖的聲音,老舊的木門“吱呀”被推開。

倘若隔著門就聞到了磨齋的味道,父親會嚷嚷著喊母親:“嗯?今天怎麽做了推漿齊?又浪費壹天!起來幫我熱壹下!”

若換作平日,這麽晚還被喊起來幹活,累了壹天的母親肯定會惱火,壹頓爭吵是少不了的,但偏偏在熱磨齋這件事情上,不管多晚,母親都會壹聲不吭地從床上爬起來給父親準備好,然後披著衣服坐在父親旁邊待他吃完、收拾幹凈了才再次去睡。

有時我因為被父親吵醒而作惱,讓母親別這麽慣著父親,她總是笑著嗔怪我:“妳細伢子管這麽多幹嘛。”

這其中的原因,後來我才知道。

父親小時候,祖父母鬧離婚,祖父在別的鎮上教書,帶著幾個孩子不回家,祖母壹氣之下也帶著幾個子女回了娘家,唯獨留下父親壹個人在家裏。年幼的父親沒辦法照顧自己,只能跟著他的祖母。太祖母非常摳門,不喜歡家裏憑空添了張嘴,集體按人頭分給父親的口糧經常被她藏起來,每天只給我父親壹頓飯吃。我父親那時常常躺在路邊壹動不動,因為壹動就犯暈,村裏人看著他脖子細得用手掐壹下就能斷的樣子,都覺得他遲早會被餓死。

有壹年村裏糧食豐收,生產隊破天荒做了壹些“推漿齊”慶祝。年幼的父親趁大人不註意,偷了便跑,在回家的路上吃了壹些,留了幾個準備當作晚餐,沒想到壹回家,磨齋便被太祖母奪走了。

父親問:“奶奶,這是我的夜飯,我晚上恰什麽?”

太祖母說:“快睡吧,睡著了就不餓。”

中午吃的那頓磨齋是父親那幾年中唯壹吃的壹頓飽飯,從此以後,饑餓記憶便讓他對推漿齊有了獨特的 情感 。父親回憶起這件事情時總是壹臉苦澀:“我小時候沒有得著父母的愛,多少次差點餓死,妳伯伯叔叔們待遇比我好多了,幾個兄弟我命最苦。”

幾年後,祖父母和解,父親才得以重新吃上飽飯。但祖母不擅長做小吃,父親饞磨齋了,只能遇見誰家做的時候,找個理由去“打秋風”。

這種狀況,直到母親出現在父親的生活中時,才得以改變。

我外公在生產隊裏飽受隊長欺負,他把原因歸結於家裏沒有“吃公糧”的,盡管父親高中畢業後只是村裏的小會計,但外公還是相中了他,托媒人說親。祖父是老師,子女中好幾個都是吃公家飯的,自視甚高,心裏不同意這門親事,但不想拂了媒人的面子,便答應帶父親上門看看。

外公為了表現看重這門親事,把家裏積攢了多年的梗米拿出來做了磨齋招待,父親跟著祖父在客廳與外公聊天,我母親則在馬路對面的廚房裏幫襯外婆。中午吃飯的時候,祖父覺得這道磨齋好吃,便誇我母親:“妳做的推漿齊,怕是爐逕村第壹了。”——都說這家的女兒勤勞能幹,百聞不如壹見,祖父點了頭,沒過多久,我母親就過門了。

但其實,那時我母親還根本不會做磨齋,娘家的各種小吃,平日裏都是外婆做的。我父母第壹次“會面”的那天,坐在客廳裏的父親只是遠遠瞧見母親在賣力地搓揉著米糊,並不知道大部分工序都是由外婆完成的——那天我母親只是閑不下來,順手幫外婆比劃了幾下,偏巧就被父親看到了。

好在母親嫁過來後,家裏糧食緊張,祖母管得嚴,她也沒機會搗騰這些小吃。直到幾年之後分田到戶,糧食開始有了結余,這層窗戶紙才被捅破。

母親專門回娘家向外婆求教怎麽做磨齋,但是父親依舊對相親時嘗到的味道念念不忘。我小時候常聽父親說:“妳媽這麽多年手藝還是沒有長進,妳外婆做的推漿齊好吃多了,只可惜現在妳外婆也不常做了,做了也不會托人送過來了。”

每每這時,母親就任由父親嘮叨,笑笑不說話。我卻認為,母親做磨齋的手藝已經是青出於藍了。

我初中時,母親坐骨神經痛總不見好,父親換屆落選賦閑在家,外公患肝癌臥床半年後含恨去世。家裏經濟壓力徒增,父親為了省錢,常去農田裏撿田螺回來,結果有次別人剛在田裏灑過呋喃丹,他吃得農藥中毒臥床休養。見女兒女婿兩個大人都倒下了,外婆便來照顧我們,變著花樣給我們做吃的。

我第壹次吃到外婆做的磨齋的時候,有些失望,覺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口感粗糙,濃濃的稻草味糅雜著許多的原材料味道,讓我覺得口味單調,但父母卻贊不絕口。後來隨著年齡漸長,我逐漸明白了品嘗食物的要領,也理解了那些超出食物之外的意義,便開始喜歡上外婆做的磨齋了。

每年春節,久未相逢的親人聚在壹桌,熱鬧地吃壹頓外婆做的磨齋,成了我家的“保留節目”,只可惜這樣的其樂融融並未持續多久。

2015年那次,是我最後壹次吃外婆做的磨齋。春節後我去看外婆,進了熟悉的老房子客廳裏,發現黑漆漆的,沒有任何煙火氣,喊了壹聲“外婆”,也沒有聲響。我以為外婆去舅舅家了,正想問隔壁鄰居,她突然拄著拐,搖搖晃晃地從馬路對面廚房出來了:“乖崽,妳來看外婆了。”

外婆的臉色蠟黃,步履蹣跚,那兩年聽母親斷斷續續說過,她身體不太好,又怕子女心裏有想法,實在撐不下去了才去壹趟醫院,身體每況愈下。

見我帶著妻兒來看她,外婆很開心,拉著我壹直聊舊時候的事。快到午飯時,我起身向外婆告別——外婆年老力衰,壹個寡居,所以飯也不燒了,輪流去幾個舅舅家吃,時間壹長,兄弟姐妹互相猜忌,各種矛盾,關系也日漸生分,最後形同陌路。來之前母親就叮囑我,快到午飯的時候就回家,最好不要去舅舅家吃飯。

“妳這細伢子,哪能來外婆家飯都不吃就走!”外婆急了,起身拉住我,“我聽說妳回來了,知道妳愛吃推漿齊,材料早就準備好了。”

外婆給我做磨齋的時候,小舅舅過來給外婆送飯,我讓小舅舅留下來壹起,小舅舅說有事,先走了。他走後,外婆嘆了壹口氣,顫顫巍巍地說:“現在各家有各家的事,很難聚在壹起了,過年壹起做推漿齊也是陳年舊事了。”

午飯之後,外婆端了些零食坐在院子曬著太陽,繼續和我聊那些熟悉的人和事,不知不覺就到了黃昏。空氣開始變得通黃,隱隱夾雜起了柴火味——四周的人家已經生火燒飯了。外婆用手撐著身子,斜靠著竹椅上,瞇著眼,歪頭安靜地看著我兒子在曬谷場與別的小朋友打鬧,微微笑著,臉上的皺紋像是蘿蔔幹擠成了壹堆。

“外婆,要不我回去了,天黑了。”太陽已收盡了光線,我身上漸漸起了涼意,也該走了。

“再坐壹會兒呀,啊?”外婆發出近乎哀求的聲音,“最近幾年妳們都沒有回家,好久沒有看見妳們,我老了,能看壹次就少壹次了。現在路也好走了,反正妳們也有車。”

外婆用力捶著自己的腿:“我老了沒啥用了,這幾年腿疼得厲害,看了幾次也看不好,花了妳舅舅他們不少錢,唉,老了老了,應該死了,活著也是受罪。”

我心頭壹酸:“外婆,我們明天帶妳去看壹下吧。”

“妳舅舅他們會帶我去醫院的。”外婆搖搖頭,像是在說服自己,“還好我兒子生得多啊,不然這把老骨頭早就堆埋在土裏了。”

我想說些什麽,但終究還是開不了口。我外婆壹天三頓是有保障的,相比堂哥的外婆最後被兒子們不管不顧餓死在床上,她算得上“晚年幸福”。村裏老人的幸福像是莊稼,留在地裏的時間越長也就越廉價,秋天後壹般熬不過入冬的寒潮,總歸會無聲無息湮沒於土地。

春節後我和母親回到杭州,幾個月後的壹個周六早上,我迷迷糊糊中聽見母親在打電話,語氣中帶著哭腔,心裏壹慌,打了個激靈從床上爬了起來,剛出房門,妻子朝我輕聲說道:“好像是關於外婆的事情。”

母親伏桌子上抽泣:“妳外婆去世了。”

年後,外婆身體加速垮掉,痛得睡不著覺,但不敢告訴舅舅們,只能向鄰居老太太訴苦。到最後鄰居看不下去了,才告訴了舅舅們。躺在醫院病床上時,外婆已經油竭燈枯了,她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對舅舅們說:“把嫁出去的女兒叫回來吧。”

但舅舅們並沒有按照外婆的意願,通知我母親。母親知道外婆去世之後便著急回家,可還未出門,舅舅們就告知,外婆已經火化了,喪事壹切從簡,他們已經處理完回家了。母親聽後,臉色煞白,跌坐在沙發上掩面,久久不語。

第二天早晨起床,我發現水池裏有很多挑好洗凈的艾草。我問妻子這些艾草是用來幹什麽的,妻子說:“早上媽剛去菜場買的,說要做艾餃的。”

在母親看來,浙江的艾餃是長得最像磨齋的壹種食物,她想念家鄉的食物時,偶爾會做些,但又不是特別喜歡吃,每次做好的時候,都會感嘆:“這艾餃的味道雖然不錯,但和推漿齊還是差得太遠,也不夠精致。”

那天上午做艾餃的時候,母親壹反常態,不讓我們幫忙。下午的時候,母親壹個人坐在桌子旁,低頭吃艾餃。

“媽,妳中午不是吃過了飯嘛,這麽快就餓了?”

母親擡起頭來,眼睛紅紅的,悠悠地嘆了壹口氣:“推漿齊,還是妳外婆做的好吃。”

有些緣分似乎是上天註定的,我妻子對磨齋也情有獨鐘。

結婚時,按照風俗,須在江西老家再辦酒席。我和妻子回老家之前,父母特意問了我江浙壹帶的口味,盡管他們努力按照想象中的“江浙口味”燒菜,但我還是能明顯能感覺出來妻子的不適。我想告訴父母,但妻子不讓,她覺得沒必要大驚小怪,過幾天就能適應了:“我不要緊的,遲早要適應的,但是……”

我明白妻子的意思——我們能在杭州成家立業,妻舅幫了不少忙,我父母很感激,想趁這個機會好好招待壹下妻子的娘家人。妻子本來有些擔心兩地的風俗和飲食習慣不壹樣,產生尷尬,讓人意外的是,在母親準備的眾多食物中,那道磨齋打消了我們的顧慮——它贏得了妻子娘家人的偏愛。

婚禮結束後,妻子的娘家人便返回杭州了。那之後,妻子時常情緒低落,我以為她是因遠離父母過年心裏難受,便寬慰她:“過完年初二我們就回杭州了,很快的。”

妻子搖搖頭:“我不是因為這個,我早就有心理準備。”

在我的再三追問之下,妻子才告訴我,辦婚禮酒席的前壹天,我們租車去市裏接娘家人回村的時候,壹路上,路面越來越坑窪,路兩邊也從磚瓦房慢慢變成了土墻圍屋,大多數屋子年代久遠,墻皮成片脫落,露出了裏面泥土的本色,破破爛爛,高低不平,壹眼望去毫無生機。

妻子的小姨看著車窗外,壹時忘記了妻子也在後座,對我的小舅子說:“這地方真窮啊,經濟水平連紹興80年代都不如,妳姐姐真傻,嫁到這種地方了,沒錢沒房子。現在妳姐姐他們買的安置房連房產證都沒有,也沒錢裝修,壹屁股債,要是原房東耍賴,事情就很難搞了,幫都沒人幫。”

因為當時拮據,我與妻子在紹興買的是拆遷安置房,交易的時候沒有房產證,只有雙方簽訂的壹紙合同,確實如妻子小姨所說,這為後來的過戶帶來了極大的麻煩。

“妳以後找老婆可要找好哦,不然妳爸媽壓力大死了。”小姨叮囑我的小舅子。

妻子在後座很是尷尬,壹時不知如何接話。

我明白妻子的處境,我倆經濟壓力不小,雙方父母經濟條件都很差,無力接濟。平日裏我們兩人小心翼翼,盡量避免提及這些話題。可這次被小姨無心“點破”,壓力就像是開閘後的高壓蒸汽,很難再關回去了。

母親也察覺到了妻子的悶悶不樂,問我原因,我怕父母多想,便說是妻子水土不服。沒想到母親急了:“別人遠嫁,怎麽能連吃都吃不好?”她直接問起了兒媳婦:“老家的小吃特別多,我做些給妳嘗嘗。”

母親變著花樣,把家鄉的小吃都做了個遍,但我妻子最愛的還是推漿齊。母親見兒媳婦愛吃,便做了許多磨齋,泡在“灰水”中存放著,待我們返杭時帶上。

有壹天,家裏早餐沒有了,我想去鎮上買,被母親攔住了,她覺得鎮上的早餐不幹凈也沒營養,邊說邊走:“我們不是還有成條的推漿齊嘛,我去菜園子裏摘些菜花回來放湯吧,芳芳(我妻子)肯定愛吃。”

當母親把熱氣騰騰的“湯磨齋”盛出來後,又按照妻子的口味撒上壹把蔥花,妻子嘗了壹口,贊道:“真香,看起來就讓人非常有食欲!沒想到推漿齊吃法不同,味道也不同。”

“好吃吧?”我戲謔道,“現在習慣了吧?”

“不過,普通的食材也要經過多道工序才能變成 美食 啊!”妻子似乎還想再說些啥,但母親進來收拾碗筷了,她也就起身幫忙,把話收了回去。

妻子躍躍欲試,讓母親教她做磨齋,她倒也聰明,第壹次做出來的磨齋,味道就很正宗,只可惜她對原材料有些過敏,第二天身上便起了蕁麻疹——但吃卻不過敏,試了幾次依舊如此。母親見狀,便不讓妻子參與制作原材料了,妻子只能幫忙往石磨裏舀泡好的梗米,而我則替代了父親推磨,母親怕我累著,站在旁邊,時不時幫忙推上壹把。

這副場景,倒是應了“推漿齊”的寓意了。

再後來,妻子逐漸習慣了客家人的飲食口味,等母親來杭州為我們帶孩子,時間壹長,她的廚藝便糅合了兩地的長處。倒是妻子,常常念叨有時間得再回壹趟江西,再嘗嘗客家人的小吃。

定居杭州之後,母親做的磨齋我也不太容易能吃到了。這幾年因為孩子小回老家不方便,又經常去海外出差,壹直沒有回老家過年。

隨著年齡漸長,我似乎也有了某種思鄉癥,迷戀上了學習做家鄉的各種小吃,時不時纏著母親讓她教我。但我始終學不會,為此浪費不少食材,母親總是很無奈:“村裏沒有哪個年輕人像妳壹樣老是想學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妳要是想吃,回老家做給妳吃便是了。”

“這是妳的看家本領啊,我當然想學了,以後妳年紀大了我可以做給妳吃。”我說。

“要真是到了我做不動的那天,妳們誰還會想著吃這些啊,城市裏的小吃不更多?”母親笑著搖搖頭,“現在誰還會在自己家裏做推漿齊?街上也能買到,還便宜。妳還是把精力放在工作上面吧,多掙些錢,好好教育孩子,當好家,過好自己的日子,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妳就不要去想了。”

今年春節,依舊諸事纏身,回家過年又成了泡影。父母本計劃過完新年就來杭州帶孫子,沒想到因為疫情禁足。父母擔心我們,又想孫子,時常與妻子視頻,在家隔離辦公的我忙於工作,壹般就草草說幾句,多數時候都是妻兒在與父母聊天。

前幾日中午,我正在客廳裏工作,母親與我兒子視頻,兒子想奶奶了,嘰嘰喳喳吵個不停,我嫌吵,就躲進書房。過了壹會兒,妻子拿著手機推門進來:“媽找妳呢。”

我接過手機問:“媽,怎麽啦,有啥事麽?”

“能有啥事,妳媽做了壹些推漿齊,她想給妳看看。”父親端著碗,提溜著筷子在壹旁插話道。

母親把手機交給父親,只見家裏竈臺上擺放著已經蒸好的磨齋,鐵鍋裏的蒸籠還在咕嘟嘟地冒著蒸汽,那熟悉香味慢慢地透過屏幕鉆進鼻腔。

“哎呀,好久沒吃了,媽妳做這麽多,妳倆能吃完麽?”我說。

“我勸妳媽別做這麽多,妳媽非要做這麽多,說是要帶給妳們兄弟倆。”父親停頓了壹下,“這病毒什麽時候能好還不知道呢,不然妳兩兄弟在家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這該多好啊……”

視頻裏母親沒理會父親的感慨,只是皺眉頭咂了咂嘴:“味道還是差了點。”

“不是妳自己親手做的嗎?”我很奇怪,“味道還能差?”

母親笑了笑:“也許是我年紀大了,人老了連飯也做不好了。”

“也許是原材料的問題。”我寬慰母親。

“可能是用電磨磨出來的漿粗了點,要是妳們兩兄弟在家,肯定用石磨,我和妳爸老了,推不動石磨了。”

“沒有的事,妳媽在大城市待久了,灰銷(山珍海味)吃多了,嘴變得刁起來了。”父親端著碗又出現在鏡頭裏面,“我吃還是挺好吃的,和以前的味道差不多。”

“放妳的狗屁,我灰銷能有妳吃的多?妳好吃懶做三十多年,什麽好吃的沒有吃過?”母親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在她眼中,父親當了這麽多年村官,對家裏不管不顧,錢雖沒掙著,酒肉可沒少吃,還把身體都搞壞了,對此平日裏她沒少嘮叨。

“妳在杭州待久了,口味有變化了。”父親壹臉的不忿,端起竈臺上的米酒抿了壹口。

“還喝!妳不是說只喝壹口嗎?妳不要命了?”母親壹把奪過來了。父親“三高”,平日母親不讓他喝酒的,父親只好看著母親,壹臉的無奈。

年老的父母,在家裏逐漸換了角色,我忍不住大笑。母親也笑了,有些不好意思。

“妳奶奶也很愛吃推漿齊,以前過年過節做了,總是會給妳奶奶送點。”父親又開始感慨。

“妳看看妳老爺子(爸爸),有點好事就想著妳奶奶!”母親說罷,停頓了壹下,瞄了父親壹眼,“還真是小時候越是得不到父母關愛的,長大了越是孝順!”

父親望著母親手上的酒碗,吸了壹口氣:“趕緊吃吧,別說那麽多,過年後他們(我的伯伯叔叔們)就要把她送回老家的。”

縣城醫療條件好,祖父祖母退休後便壹直在那裏居住,由兒子們輪流照顧。我隨口議論道:“奶奶現在身體這麽差,動不動生病住院,現在回老家好像不好吧,出事情誰負責?”

“這是上壹輩的事情,妳別管那麽多,妳們兄弟倆別像他們就行!”父親嘆了口氣,“這些年關系越來越差,也不齊心了,現在要照顧妳奶奶了,矛盾更多,互相推脫,各有各的借口!”

我本來還有些話想說,但猶豫了壹會兒,沒敢說出口——這些年,伯伯叔叔們總是互相看不起,錢多的看不起沒錢的,上過大學的看不起農村的,他們早就忘了身上流淌著相同的血液。

“(祖父母)能帶孩子、能幹活的時候就讓住縣城,現在動不了了,就往老家送——他們的書都讀到狗身上去了,妳奶奶壓根就不想回來,唉。”母親憤憤不平,對父親說,“妳弟弟他們太自私了,上過大學的,頂妳爸班的,沒壹個孝順、團結兄弟的,話倒是說得很漂亮。”

父親沈默了,蹲在竈前往裏面添了幾根柴,低頭用吹火筒往竈裏吹火,用力過猛,被竈灰嗆了,不停咳嗽。見他沒有回應,母親覺得沒勁,也不說話了,順手把手機靠墻放好,攝像頭對著他們。

我看著父母在竈前像往日壹般,默不作聲地吃著尋常的壹頓飯,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鍋裏的水汩汩跳動,蒸汽掙紮著從蒸籠裏逃出來。兒時的場景壹點壹點在我眼前重啟,我想,讓父母多在老家多待壹段時間也好,也許在壹餐壹飯的咀嚼和吞咽中,被我和哥哥剝離的“家”,會壹點壹點回到他們心裏。在外的我們,生活與老家早就有了分水嶺,很難再回到過去的生活了。

唯壹遺憾的是,我奉為佳肴的磨齋,兒子卻連嘗試壹下都不願意。見我有些失落,妻子總是笑我:“妳書看了那麽多,但連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他從小在杭州長大,肯定更偏愛杭幫菜壹些。”

妻子的話沒錯,父親的故鄉是我的故鄉,而我的故鄉卻不是兒子的故鄉,有些東西早就變了。

壹個月後,杭州解封,我與妻子結束居家辦公,又讓母親冒著風險來杭州幫忙帶孩子。來杭州前,我壹直叮囑母親,能不帶的東西都不要帶,帶好自己的衣服就可以了。母親滿口答應,但我從杭州東站接上她時,發現行李箱重得我壹個人根本擡不上樓。回到家打開前,我特意稱了它壹下,接近70斤了——這麽重的箱子,也不知道母親壹個人是如何從老家拎到杭州。

打開箱子,裏面是冰凍好的10只雞和許多的磨齋。母親總是認為養雞場的飼料雞沒有山裏散養的雞有營養,每次回老家都要帶許多只給我們,但吃的時候她卻從不動筷子:“妳們多吃壹些,我在老家吃了不少,再說年紀大了,也吸收不了,省得浪費。”怎麽勸也沒用。

而這些磨齋,自然也是母親為我們帶的。

“本來推漿齊用灰水泡著帶來的,但進火車站時攔著不讓進,今年疫情管得特別嚴,怎麽求情都沒用,只好把灰水倒掉了——可惜了,沒灰水,全都裂了,味道會差許多。”母親蹲在地上,嘆了壹口氣,看著開裂的磨齋很是懊惱,“今年的推漿齊,看樣子,妳又吃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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