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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郁的熱帶 [法國]列維-斯特勞斯》讀後感

作品提要

1934年秋天,我偶然得到去巴西聖保羅大學教授社會學的教職,這給我提供了對南美印第安人進行人類學研究的機會。經過赤道無風帶,我乘船到達巴西,在裏約熱內盧登陸。我的主要活動是在南美亞馬遜河流域的探險。我從亞馬遜茂密的雨林出發,深入巴西高原,對卡都衛歐族、波洛洛族、南比克瓦拉族、吐比克瓦西族等進行了數年的人類學田野考察。我詳細記述了這些印第安部落的社會結構、生產生活、宗教信仰和風俗習慣,也記錄了壹個人類學家的獨特思考。

作品選錄

南比克瓦拉印第安人天亮醒來,挑動營火,過了壹個寒冷的夜晚以後,用壹切可能的辦法取暖,然後吃壹頓簡單的早餐,食物是前壹天晚上剩下來的東西。吃完以後不久,男人出去打獵,有的成群結隊,有的單獨行動。婦女留在營地煮東西。婦女和小孩喜歡在水中嬉戲,然後有時會升火,大家在火堆旁邊取暖,故意誇張地全身發抖。在其他時間裏面他們也不時去洗澡。日常的工作每天沒有多大變化。準備食物是最花時間與精力的活動: 木薯得磨碎、壓汁,把纖維弄幹以後再煮;還有奎馬胡(cumaru)果,用來調味,使每樣東西都加上壹種苦苦的杏仁味,這種果必須去殼然後煮。必要的時候,婦女小孩會出去采集野果生菜。如果食物不缺的話,婦女就編織東西,有時蹲著,有時跪著,臀部坐在腳跟上面。不然她們就雕刻、磨亮或串珠子,珠子以果殼或貝類制成,有時制造耳墜及其他飾物。如果工作做煩了,她們互相捉蚤子,或者懶洋洋地混日子,不然就睡覺。

壹天裏面最熱的那段時間,整個營地靜寂無聲;營地住民,有的睡覺,其他的默不作聲,都在享受其住處提供給他們的那些不完全的陰涼遮蔽空間。其他的時間裏,他們壹面工作壹面聊天。幾乎常常是快樂歡愉,他們說笑話,有時說些色情的或淫穢的笑話,常常因此引起壹陣大笑。工作常被訪客或問題所打斷;如果有狗或馬開始交尾的話,每個人都停下工作,興致勃勃地觀察其過程。對這類重要事件發表完評論以後,他們又開始工作。

小孩大多整天無所事事;小女孩有時會幫助年紀大壹點的婦女做事,小男孩則不做事,不然就到河邊釣魚。留在營地的男人擔任編籃子的工作,有時幫忙做些家事。每個家族裏面大都壹片和諧。下午三四點的時候,出獵的男人回到營地,整個氣氛變得比較有生氣,談話比較大聲,比較生動,各種家族以外的群體開始出現。木薯餅或其他在白天找到的食物都拿來吃掉。傍晚的時候,輪到負責砍柴的壹兩個婦人便去附近的矮樹林找木頭來升營火。在最後黃昏的光亮之中,可以看見她們走回營地,步履因為所背負的重擔而蹣跚,木頭放在籃子裏面,用帶子掛在頭上背回來。她們要蹲下來,身體微微往後傾斜,才能使籃子靠在地面,使她們能把綁在前額的帶子拿下,把籃子中的木頭取出來。

樹枝和木頭堆放於營地的壹個角落,各人隨其需要自己拿去使用。各個家族都圍在他們自己的火堆四周,火這時已開始閃亮。晚上的時間大都花在聊天、唱歌或跳舞上面。有時候這類娛樂活動會壹直進行到清晨,不過通常在互相撫摸和友善地互罵壹陣以後,結婚的夫婦便緊緊地靠在壹起,母親把睡著的孩子抱住,壹切都安靜下來。壹個寒冷寂靜的夜晚,只偶爾被木頭燒裂的聲音,或添加柴火的人輕巧的腳步聲,或狗吠聲和小孩的哭聲所打斷。

南比克瓦拉人生的小孩數目不多: 我後來發現,沒有生小孩的夫婦並非罕見;只生壹兩個孩子似乎是相當自然平常的現象,很少在壹個家族裏看到超過三個小孩的情形。小孩斷奶以前,其父母不準 *** ,而小孩通常要到三歲的時候才斷奶。母親把小孩帶在大腿旁邊,用壹條樹皮或棉布做的寬帶子綁住;如果要再多帶壹個嬰孩的話,她便無法背籃子了。他們遊走不定的生存方式,再加上物質環境的匱乏,使他們不得不異常小心;必要的時候,婦女毫不遲疑地用機械性的辦法或用植物藥物來引致流產。

然而,土著覺得並且表現出來,對自己的孩子極強烈的喜愛,小孩子也很喜愛其父母。不過,這種喜愛之情有時候被他們也相當容易陷入的易怒及情緒低落所掩蓋。有個小男孩深為消化不良所苦;他頭痛生病,大部分時間不是在睡覺就是 *** 。沒有人對他表示任何關心之意,整整壹天的時間沒有人理他。到晚上的時候,他媽媽去他身旁,在他睡覺的時候很細心地替他捉虱子,向別人打手勢要他們離得遠壹點,用她自己的手臂給那男孩當作搖籃。

另外有壹次,壹個年輕的媽媽輕輕地打她小孩的背,和他玩耍;那嬰兒被打以後開始大笑,年輕的媽媽愈玩愈起勁,竟然愈打愈大力,壹直到嬰兒開始大哭為止。嬰兒哭了以後,年輕媽媽便停止打他,開始安慰他。

現在我們討論壹下大人的生活。南比克瓦拉人對 *** 的態度可用他們的壹句話tamidige mondage來表達,這句話照其字面意義,可以譯成“ *** 好”。我前面已提到他們日常生活中充滿 *** 的氣氛。任何和情愛有關的事情都使土著感到極大的興趣與好奇;他們很喜歡談這個話題,他們在營地的談話裏面充滿 *** 的隱喻和暗示。 *** 的時間通常在晚上,有時在營火附近進行,但通常要 *** 的人會退到離營地百碼左右的草叢裏去行事。有人離去的話,馬上引起註意,大家會興趣盎然,開始談論說笑,連小孩子也參與其中,他們對引起這壹陣笑話的原因很明白。有時候壹小群男人、年輕婦女和小孩會跟隨到草叢矮樹堆去的那壹對,在矮樹叢中旁觀整個 *** 的過程,小聲耳語,壓抑笑聲。 *** 的那壹對不喜歡別人的旁觀,但也只能忍耐,對他們回到營地時將要面對的說笑也只能忍耐。有時候,另壹對人會追隨其腳步,到樹林草叢中求得安寧。

然而這壹類的行為並非經常發生,有關這類行為的禁忌只給這種現象提供壹部分的解釋。其真正的原因似乎是土著的性情。已婚的夫婦常常自由自在地在公開場合互相愛撫,而且其程度幾乎沒什麽限制,然而我卻從來沒在這類愛撫過程中看見男人勃起過,壹次也沒有。愛撫的 *** 似乎並不是來自身體官能的滿足,而是壹種愛的遊戲以及表示親密而已。或許這也就是為什麽南比克瓦拉男人並不戴巴西中部幾乎所有族群的男人都戴的護陽罩的原因所在。事實上,戴護陽罩的目的,即使不是在避免勃起現象,最少也是為了表明戴者並非在性行為上富攻擊性。完全 *** 衣服過日子的人,還是有我們稱之為害羞(modesty)的觀念,只是害羞與不知害羞的標準不同罷了。巴西的印第安人,像某些美拉尼西亞人壹樣,害羞與不知羞的界限並非以身體 *** 的程度為判別標準,而是以平靜與興奮為區別的準繩。

然而,這些微妙的區別有時不免導致我們與印第安人之間的誤會,其錯誤既不在我們,也不在印第安人。舉例來說吧,看到壹個或好幾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全身 *** 躺在沙上,搔著我腳時挑逗性地笑著,碰到這種情況要完全無動於衷相當困難。每次我去河中洗澡的時候,常常被半打左右的女人,老少都有,集體攻擊而感到很尷尬,她們的目標是我的肥皂,她們非常喜歡肥皂。在日常生活裏面,她們會毫不遲疑地做出類似的動作;年輕的女人全身塗滿紅色樹脂以後,會跑去睡在我的吊床上面,使我不得不忍受壹張沾滿紅色的吊床;有時候走在地上和壹群報道人正在工作的時候,會覺得有人在拉我的襯衫,原來是有些女人覺得用我的襯衫擤鼻子很方便,比她們平常必須做的,先到樹叢去挑壹枝樹枝,折成夾子狀來擤鼻子要方便省事得多。

我非常想知道南比克瓦拉族大約的人口數目,最少希望能間接知道。在1915年的時候,隆洞覺得其總數是兩萬人,但這估計可能偏高;不過當時的每壹群南比克瓦拉人都有好幾百個成員,而根據我在電報線沿線所得的消息,從那以後,其人口便銳減。30年前,沙班內群(Sabané)裏面為人所知的部分總數在千人以上;在1928年,沙班內群到過肯波諾弗(Campos Novos)電報站,其中除了婦女小孩以外,還有壹百二十七個成年男人。但在1929年,那群人宿營於壹個叫做“耶斯皮洛”(Espirro)的地點時,受流行感冒的侵襲。病況轉成壹種肺腫,結果在48小時之內死了三百人。這個族群散裂,把病者和垂死者遺棄。壹千個為人所知的沙班內人,到1938年的時候,只剩下十九個男人,加上他們的婦女小孩。數目字這麽少的原因,除了那場流行病以外,還得加上他們和其東部的鄰近部族戰爭這項原因。但是,另外有個定居於離翠斯布裏蒂斯(Tres Buritis)不遠的大族群,在壹場爆發於1927年的流行性感冒侵襲下,死得剩下六七個人,到1938年的時候只剩下三個人。曾經是人口數目最多的族群之壹的塔倫跌(Tarundé),在1936年只剩下十二個男人(加上婦女小孩);這些男人到1939年只剩下四個。

現在,散布於整個地區的人可能不超過兩千個。要做有系統的統計是不可能的,因為其中有些族群壹直帶有強烈敵意,再加上所有的族群在遷徙季節裏都到處流動。但我設法說服我那些烏帝阿裏蒂的朋友帶我去他們的村落,在去之前先在那裏把和他們有親戚關系的其他族群的人設法集合起來;利用這種方法,我就能夠測出目前的親戚會合場面的大小,把參加人數的多寡與以前的人所觀察的做比較。我答應會帶禮物去,並且與他們進行以物易物的交易。那個族群的酋長在答應我的要求時態度相當猶豫: 他對他要邀請的客人態度會如何沒有把握,如果我的同伴和我本人居然在這塊自1925年七個電報職員被謀殺以後再也沒有白人進過的地區失蹤的話,從1925年以來維持存在的這種隨時會受危害的和平可能因此而破壞相當長久壹段時間。

他最後答應我的要求,但有壹個條件,就是我們必須把探險隊縮小,只帶四頭牛運載禮物。即使是如此,我們仍然無法沿著河谷底下的常用的小徑行走,因為小徑上的植物過分茂密,駝運的動物無法通過。我們必須沿著壹條臨時特別開辟出來的道路橫穿高原而過。

事過境遷以後來回顧,那趟異常危險的旅行,看起來頗像是壹場最滑稽的插曲。我們壹離開就魯耶那(Jurnena),同行的巴西人即刻發現印第安人婦女孩子並沒有和我們壹起走,和我們作伴的只有帶著弓箭的印第安男人。在旅遊書籍裏面,這種情形意味著我們馬上要遭受攻擊。因此我們壹面前行壹面提心吊膽,不時檢視我們隨身攜帶的史密斯威森(Smith and-Wesson)手槍(我們的探險隊成員將手槍的名字發音為“謝密德衛雪凍”Cemite Vechetone)和來福槍。我們的憂慮事實證明是多余的: 快中午的時候,我們就趕上同壹族群中的其他人,其酋長知道我們的騾子前進的速度要比帶著籃子的婦女快許多,再加上背著籃子的婦女還帶小孩,走得更慢,因此在我們出發的前壹天晚上就要婦女小孩先出發。

然而大家會合之後不久,印第安人就迷路了: 這條新路並沒有他們所想象得那麽簡單。傍晚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停留在森林裏面過夜。出發以前有人告訴我們在路上無法打獵,但印第安人什麽補給也沒帶,要依賴我們的來福槍打獵來提供食物。我們只攜帶緊急情況必需的補給,根本沒有辦法把食物與每壹個人分享。壹群在壹個水池旁邊吃草的鹿,我們稍壹靠近的時候便逃走了。第二天早上,到處都是不滿,印第安人公開地對酋長表示憤怒,責怪他,要他對他與我壹起設計的旅行計劃負責任。所有的土著,不但不動手組織壹次狩獵活動,或成群出外采集食物,反而大家躺在臨時的遮蔽物下面,袖手等著酋長自己去想辦法來把問題解決。酋長帶著他的壹個太太出去,到傍晚的時候兩個人才回來,背上的籃子裏面裝滿他們花整天的時間捕捉到的蝗蟲。土著認為壓碎的蝗蟲算不得是好食物,但還是盡心開懷地大吃壹頓,精神重振起來。隔天早晨我們便再出發。

我們終於抵達指定的會面地點。那是壹個砂質的臺地,從臺地上可看到壹條溪,溪兩旁都是樹,在樹木裏面則是壹些半遮掩起來的土著田園。各個族群零零散散地到達約會地點。到晚上,已有七十五個人代表十七個家族,全擠在十三個遮蔽用建築物下面,這些蔽體的結構和土著營地的蔽體差不多同樣簡陋。他們向我解釋,在雨季的時候,這些人住在五間地面小屋裏面,那些小屋可維持好幾個月的時間。有好幾個土著似乎從來沒見過白人,他們的態度相當倔強,而酋長則相當急躁,似乎是酋長勉強說服他們到這個他們不想到的地方來。我們並不感到安全,印第安人也壹樣。那個晚上相當寒冷,由於臺地上沒有樹木,我們不得不像南比克瓦拉人那樣躺在地面上睡覺。沒有壹個人睡著: 整個晚上大家都有禮貌地但很嚴密地註意對方的壹舉壹動。

把這種危險的狀況拖延太久是不明智的事情,因此我鼓勵酋長盡快交換禮物。在這時候發生壹件很不尋常的意外事件,我要先回溯壹些往事才能解釋這件意外。南比克瓦拉人沒有文字這是沒有必要指出的,但他們還不曉得怎麽畫東西,只能在葫蘆上面點幾條虛線或畫成個鋸齒圖案。不過,我還是像與卡都衛歐人在壹起的時候那樣,分給他們紙張和鉛筆。起先他們拿著紙筆什麽也不做,然後有壹天我發現他們都忙著在畫平面的波浪形線條。我在奇怪他們究竟是想做什麽,然後我突然恍然大悟,他們是在寫字,或者應該更正確地說,他們是試圖要像我寫字時那樣地運用他們手中的鉛筆。這是他們所知道的鉛筆的唯壹用途,因為我還沒有把我的素描拿出來給他們看,使他們高興。絕大多數人就只畫些波浪形線條,但酋長自己野心比較大。毫無疑問的,他是土著裏面唯壹了解書寫的目的的人。因此他向我要壹本書寫簿,我們手上都各有壹本以後,便開始在壹起寫東西。我問他有關某件事情的問題時,他不回我的話,而只在紙上畫些波浪形線條,然後把那些線條拿給我看,好像我可以讀得懂他的回答似的。他幾乎有點相信他自己的假裝若有其事是真的;每次他畫完壹行的時候,便相當緊張看著那條波浪形的線條,好像希望其意義會躍出紙上的樣子,但每次都接著在臉上出現失望的表情。然而他從來不承認他自己看不懂,而我和他之間有個不成文的協議,認定他那無法辨識的寫字是有意義的,而且其意思如何我得假裝看得懂;還好,他把他寫的東西拿給我看以後,都會馬上再加上口頭說明,因此我也就不必再要求他解釋他到底在寫什麽。

他已把整群的印第安人集合起來以後,便馬上從籃子裏面取出壹片畫滿波浪形曲線的紙,開始表演怎麽讀紙上寫的內容,假裝猶豫了壹陣,查對我要拿出來和他們交換禮物的東西清單: 某某人的弓箭將換取壹把砍刀;某某人的項鏈將換得壹些珠子……這場真做的假戲壹演演了兩個鐘頭。或許他是想欺騙他自己吧?更可能的是他想令他的同伴大感驚訝,要使他們深信他是在扮演著交換物品的中間人的角色,要他們相信他和白人有聯盟關系,分享白人所擁有的秘密。我們急著要盡快離開那裏,因為壹等到我所帶來的各種寶貝全部轉到土著手中的時候,也就是最危險的時刻。因此我並沒有進壹步做考察,還是請印第安人做向導,開始往回走。

這項不成功的聚會,還有我無意中引發的那場虛偽的表演使整個氣氛令人相當不悅;更糟糕的是,我騎的騾子嘴裏長瘡流血,相當痛。騾子如果不是壹味不耐煩地往前沖,就是突然停止不動。忽然之間,我發現我居然落單,自己壹個人在矮樹林裏面,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才好。

旅遊書籍上說,在這種情況下,就要開壹槍來吸引原來同行的人註意。我從坐騎上下來,開壹槍,沒有任何反應。打了第二槍以後,我似乎聽到壹聲回應。我開第三槍,結果只是使騾子嚇壹大跳;騾子往前跑,在相當遠的地方停止不動。

我有系統地把我的武器和照相用具分散開來,放在壹棵樹的根部,仔細地記下那棵樹的位置。然後我跑去捉我的騾子。我遠遠地看到它,似乎情緒相當溫順。它壹直不動,等我靠得很近,伸手要去抓韁繩的時候拔腿就跑。騾子繼續不停地玩這種遊戲好幾次,使我離原來的地點越來越遠。最後我感到絕望,便突然往前跳,雙手抓緊騾子的尾巴。它被這種奇怪的方式所嚇,便不再逃跑了。我爬上鞍,想回去拿那些裝備,但是在樹叢中繞行太多次,我已無法找到我藏裝備的地點了。

這場損失令我很難過,我便決定要想法子趕上那群人。但騾子和我都不知道他們到底走的是哪個方向。如果不是我決定走某個方向,但騾子老大不肯走,就是我任騾子自己高興往哪裏走就往哪裏走,但結果它只在原地繞圈子打轉。太陽已開始掉入地平線,我的武器都已丟掉,我可能隨時都會被壹陣箭雨射穿。我或許不是第壹個進入這個充滿敵意的地帶的人,但比我先到過此地的人都沒有活著回去過,而且,不論我自己條件如何,我的騾子是這些缺乏食物的人最好的美食。我在腦中把這些陰郁的念頭翻來覆去,壹面等著日落,我身上還有些火柴,我準備生壹團野火。就在我要開始生火的時候,我聽到人聲: 兩個南比克瓦拉人發現我失蹤以後立刻回頭來找我,從中午開始就壹直跟在我走的小徑後面,對他們來說,找回那些丟掉的儀器容易如兒戲,不算壹回事,他們在黑暗之中領我回營區,其他人在那裏等我們。

受這件愚蠢的意外事件所苦惱,我無法安睡,那些無法成眠的鐘點便用來思索那場交換禮物的插曲。在那個場合,書寫文字首次出現於南比克瓦拉人中間,但並不是像我們可能想象的那樣經歷過壹個長久的、辛苦的訓練過程。書寫的出現只是被借用來做為壹種象征,其目的是社會學的,而非智性上的使用,而且文字的真相都壹直未被理解。文字既不是用來取得知識,幫助記憶或了解,而只是為了增加壹個個人的情感與地位,或者用以增加壹種社會功能的權威與地位,其代價是將其余的人或社會功能加以貶抑。壹個仍然活在石器時代的土著也能猜得到,這項可以借之達到了解的偉大工具,即使他自己並不曉得其真相,他也知道這工具可以用來做其他用途。書寫文字畢竟有好幾年的時間都只是壹種機構,在世界上很大壹部分地區,情況仍然如此,在那些社會裏面,大多數社會成員並不曉得如何使用文字。我曾到過東巴基斯坦的吉大港山脈(Chittagong Hills),曾住在當地的村落裏面,村裏的人並不知道如何寫字,但每個村子都有壹個代書,替村裏的個別人或替整個村落寫東西。所有的村人都知道書寫文字存在這回事,在有需要的時候也使用這項工具,不過,他們是以外在者的身份去利用書寫文字,把書寫文字視為壹種外界的溝通手段,他們自己要用口頭說話的方式與這種外界手段和其代表溝通。擔任代書工作的人,很少是村人團體的工作人員或雇員: 代書對書寫文字的知識帶給他權力,結果是同壹個人常常既是代書又是放貸者;這不僅是因為放貸者需要能讀能寫才能做其生意,而是因為代書這樣的人,正好在兩個層面上都可以掌握別人。

(王誌明譯)

賞析

《憂郁的熱帶》雖是壹部人類學家的田野考察筆記,卻以平常人能夠讀懂的語言寫成,具有專業文獻少有的文學風格和大膽、開闊的思想,因此此書壹出版,就成為熱門的暢銷書,列維-斯特勞斯也在壹夜之間從業內知名的專家變成西方世界家喻戶曉的學者。

《憂郁的熱帶》的很大壹部分魅力來源於列維-斯特勞斯的文學技巧。有人曾以“長篇旅行小說”(travel novel)描述此書,這種說法揭示了此書與壹般遊記或探險回憶錄迥異的敘事特點。《憂郁的熱帶》具有現代小說所獨具的跳躍性風格: 作者主要講述的是20世紀30年代他在南美亞馬遜流域的科考探險,然而作品開篇敘述的卻是他在20年代初法國陷落後逃亡到美國紐約的經歷,他在大學期間放棄哲學改學人類學的初衷,以及對人類學的壹般思考。在回顧30年代初到巴西的印象時,作者駕輕就熟地征引文獻資料,對哥倫布時代歐洲人在大西洋和美洲的有趣的歷史掌故,巴西早期殖民者的生活情形,娓娓道來。在閱讀《憂郁的熱帶》時,讀者必須小心跟蹤書中的時空轉換,例如,列維-斯特勞斯會用壹段極富表現力的文字描繪航海者所觀察到的赤道上空停滯不動的雲,附上幾頁描寫海上日落的劄記,接下來的篇章卻是對裏約熱內盧、桑托斯、聖保羅地區的嚴肅的社會學審視,數頁過後又是對印度和巴基斯坦的種族制度造成的人性問題的討論。列維-斯特勞斯將自由穿插的敘事手法運用得相當熟練,使這部作品具備了某種現代小說的風貌。他還經常在敘述中插入壹些自己創作的散文和詩歌,甚至還專用壹章介紹自己的壹部劇本,這些不同體裁文字的自由拼合,無疑也是現代小說的外在特征。漫無章法的敘述,不同內容、不同風格的隨心所欲的轉換,造成了《憂郁的熱帶》富於魅力的詭異風格,書中的大量插圖和土著人的生活照片,更使作品異彩紛呈。

《憂郁的熱帶》是壹部遊記,也是列維-斯特勞斯從事人類學研究的自傳。書中有相當數量的文字講到作者的切身經歷,如在帕拉那邦品嘗印第安人所喜歡吃的壹種蛆;在庫亞巴組織探險隊穿越高原時費盡氣力驅趕牛隊;夤夜迷失在危險的叢林裏面對死亡,等等。在敘述這些場景的時候,壹般來說,作者文筆簡練生動,往往令人怦然心動。但是,與壹般遊記不同的是,列維-斯特勞斯反感壹般遊記文學中對原始民族的誇張和奇異的描寫,也反感矯揉造作的自我刻畫,他認為這種描寫實際上都是迎合讀者獵奇心理的老生常談,離真正的事實相距甚遠。列維-斯特勞斯在本書中的第壹句話就是:“我討厭旅行,我恨旅行家。”他的作品直面不同文明的真實面貌,用樸實的筆觸描寫印第安人的本真生活,既不歪曲也不美化。他對卡都衛歐族、波洛洛族、南比克瓦拉族、吐比克瓦西族印第安人生活的平淡舒緩的描寫,都具有這種自然的性質。在客觀的意義上,《憂郁的熱帶》揭穿了壹般旅行者所編制的關於原始人的美妙的謊言。有人說,“這是壹部為所有遊記敲響喪鐘的遊記”,這句話說明了這部遊記的特色。

嚴格說來,這部自傳的主人公不是列維-斯特勞斯本人,而是他的思想。他對於印第安部落的樸素描寫,實際上是壹個人類學家認真而誠懇的思考結果。在列維-斯特勞斯看來,“任何社會都是不完美的”,都帶有壹定的不義、麻木和罪惡,這是社會的天性。在某些方面相當野蠻的社會,如果從另壹個角度考慮,可能會是非常仁慈和人道的;反過來,文明社會的某些制度,比之原始社會,卻可能非常荒謬。在本書中,列維-斯特勞斯多次表示,歐洲文明既取得了巨大的成果,同時也是壹個巨大的災難。列維-斯特勞斯對印第安人的研究,是以盡力剔除文明偏見為基礎的,這使他能夠以從容的心態面對各種形似古怪、迷信、荒唐的風俗,去研究其本質的社會功能。

《憂郁的熱帶》是結構主義人類學的裏程碑式的作品,但作者的觀點,不是通過深奧的理論、枯燥的邏輯推導,而是通過記錄平凡瑣碎的生活事實達到的。作者把自己當作壹個平凡人,既不是探險家,甚至也不是人類學家,他只是帶著平凡的心去體驗、感受,記載下那些對文明人似乎無足輕重的,對印第安人自己卻是重要的東西——他們的各種食物的來源,酋長的領導作用,男人的護陽罩,婦女的臉譜,社會成員對外來物品的態度等等。從這壹大堆瑣屑的事物中,列維-斯特勞斯會揀選壹些事物發表心得,在這種時刻,讀者總是會被作者從簡單的事實中總結出的美妙的思想所傾倒。例如,在對南比克瓦拉族的考察中,壹次偶然的機會,作者親眼目睹了這個土著民族包括他們的酋長如何用他給的紙筆進行書寫交流。列維-斯特勞斯思考後得出結論說,文字的出現“既不是用來取得知識,幫助記憶或了解,而只是為了增加壹個個人的情感與地位,或者用以增進壹種社會功能的權威與地位,其代價是將其余的人或社會功能加以貶抑”。列維-斯特勞斯通過觀察南比克瓦拉族的酋長制與壹夫多妻制,否定了傳統的社會學理論關於國家由家族發展而來的觀點,肯定盧梭“社會契約”論的正確性,同樣引人入勝。這類思想的閃光碎片是很多的,這也是《憂郁的熱帶》富於魅力的原因之壹。

然而從另壹方面說,在更多地方,《憂郁的熱帶》也展示了作者精神上的困惑和迷茫。列維-斯特勞斯的困惑是壹個人類學家的兩難困惑,作者處在原始文明與現代文明的夾縫之中,壹邊不斷察看著印第安原始文明,同時又反思、剖析著西方文明,在相互對比與參照之中,產生了許多難以解決的問題,也就是人類文明面臨的真正問題。對這些問題的努力探索和無果而終,使《憂郁的熱帶》既思想開闊,又蒙上壹層淡淡的憂郁與無奈。這賦予了本書壹種悲愴的色調,從而達到了少數文學精品才能達到的文字境界。

美國文藝評論家蘇姍·桑塔格說,《憂郁的熱帶》是“壹本具有強烈個人色彩的書。像蒙田的《隨筆》和弗洛伊德的《釋夢》壹樣,這是壹本精神自傳,壹部據以展示全人類處境與敏感性的個人史……是壹部傑作”。對大眾讀者來說,如果去掉它的少量專業性成分,這種評價是適當的。

(尹德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