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萬卷書，不如走萬裏路；走萬裏路，閱人無數
在十丈紅塵裏奔走道路的人，壹點也不生厭，老是好像開始蜜月旅行壹樣。電車上和道路上的人們彼此多半是不相識的，所以大家都不大拿出假面孔來，比不得講堂裏，宴會上，衙門裏的人們那樣彼此拼命地壹味敷衍。公園，影戲院，遊戲場，館子裏面的來客個個都是眉開眼笑的，最少也裝出那麽樣子，墓地，法庭，醫院，藥店的主顧全是眉頭皺了幾十紋的，這兩下都未免太單調了，使我們感到人世的平庸無味，車子裏面和路上的人們卻具有萬般色相，妳坐在車裏，只要妳睜大眼睛不停地觀察了卅分鐘，妳差不多可以在所見的人們臉上看出人世壹切的苦樂感覺同人心的種種情調。妳坐在位子上默默地鑒賞，同車的客人們老實地讓妳從他們的形色舉止上去推測他們的生平同當下的心境，外面的行人壹壹現妳眼前，妳盡可恣意瞧著，他們並不會曉得，而且他們是這麽不斷地接連走過，妳很可以拿他們來彼此比較，這種普通人的行列的確是比什麽賽會都有趣得多，路上源源不絕的行人可說是上帝設計的賽會，當然勝過了我們佳節時紅紅綠綠的玩意兒了。並且在路途中我們的心境是最宜於靜觀的，最能吸收外界的刺激的。我們通常總是有事幹，正經事也好，歪事也好，我們的註意免不了特別集中在壹點上，只有路途中，尤其走熟了的長路，在未到目的地以前，我們的方寸是悠然的，不專註於壹物，卻是無所不留神的，在匆匆忙忙的壹生裏，我們此時才得好好地看壹看人生的真況。所以無論從那壹方面說起，途中是認識人生最方便的地方。車中，船上同人行道可說是人生博覽會的三張入場券，可惜許多人把它們當做廢紙，空走了壹生的路。我們有壹句古話：“走萬裏路，閱人無數”，所謂行萬裏路自然是指走遍名山大川，通都大邑，我們不幸未得入泮，只好多走些路，來見見世面罷!對於人生有了清澈的觀照，世上的榮辱禍福不足以擾亂內心的恬靜，我們的心靈因此可以獲到永久的自由，可見個個的路都是到自由的路，並不限於羅素先生所欽定的：所怕的就是面壁參禪，目不窺路的人們，他們自甘淪落，不肯上路，的確是無法可辦。讀書是間接地去了解人生，走路是直接地去了解人生，壹落言詮，便非真諦，所以我覺得萬卷書可以擱開不念，萬裏路非放步走去不可。
了解自然，便是非走路不可。但是我覺得有意的旅行倒不如通常的走路那樣能與自然更見親密。旅行的人們心中只惦著他的目的地，精神是緊張的。實在不宜於裕然地接受自然的美景。並且天下的風光是活的，並不拘拘於壹谷壹溪，壹洞壹巖。旅行的人們所看的卻多半是這些名聞四海的死景，人人莫名其妙地照例贊美的勝地。旅行的人們也只得依樣葫蘆壹番，做了萬古不移的傳統的奴隸。這又何苦呢?並且只有自己發現出的美景對著我們才會有貼心的親切感覺，才會感動了整個心靈，而這些好景卻大抵是得之偶然的，絕不能強求。所以有時因公外出，在火車中所瞥見的田舍風光會深印在我們的心坎裏，而花了盤川，告了病假去賞玩的名勝倒只是如煙如霧地浮動在記憶的海裏。今年的春天同秋天，
“行”，不單是可以使我們清澈地了解人生同自然，它自身又是帶有詩意的、最浪漫不過的。雨雪霏霏，楊柳依依，這些境界只有行人才有福享受的。許多奇情逸事也都是靠著幾個人的漫遊而產生的。《西遊記》，《鏡花緣》，《老殘遊記》，《吉訶德先生》，《海外軒渠錄》，《天路歷程》，《癡漢騎馬歌》等不可壹世的傑作沒有壹個不是以“行”為骨子的，所說的全是途中的壹切，陸放翁是個豪爽不羈的詩人，而他最出色的傑作卻是那些紀行的七言。
因為“行”是這麽會勾起含有詩意的情緒的，所以我們從“行”可以得到極愉快的精神快樂，因此“行”是解悶銷愁的最好法子，
我們從搖籃到墳墓也不過是壹條道路，當我們正寢以前，我們可說是老在途中。途中自然有許多的苦辛，然而四圍的風光和同路的旅人都是極有趣的，值得我們跋涉這程路來細細鑒賞。除開這條悠長的道路外，我們並沒有別的目的地，走完了這段征程，我們也走出了這個世界，重回到起點的地方了。科學家說我們就歸於毀滅了，再也不能重走上這段路途，主張靈魂不滅的人們以為來日方長，這條路我們還能夠壹再重走了幾千萬遍。將來的事，誰去管它，也許這條路有壹天也歸於毀滅。我們還是今天有路今天走罷，最要緊的是不要閉著眼睛，朦朦壹生，始終沒有看到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