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妳信這世上有真正的愛情嗎？
我問過那個人，她只淺淡壹笑，笑裏的篤定和溫柔，我至今猶記。
她說： “有些東西，妳沒遇到，沒見過，不意味著不存在。”
若人類把十四歲的愛情當真 ，便不會有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這樣的千古悲劇， 若十四歲的他們被看見被尊重 ，她會比所有人幸福！
可是她終於倒在了他離開的第十個年頭，留下壹個尚不足月的女嬰。
她走得很決絕，她熬不住了。
我想，她其實早就死在了他離開的那天。
朋友們說起時，只是惋惜，她是很溫暖的人吶，也許，她心裏的他，早在另壹邊等待，因為他最見不得她孤單！
我去姑姑家的時候，看見表姐的照片被隨意擺在客廳壹角，照片裏的她，壹如既往的好看，是那種自然而然端莊大氣的美感。
媽媽說： “妳姐這壹走，大過節的，妳姑姑姑父心裏肯定不好受，妳買點東西去看看。”
當我提著禮盒上門，發現他們家很熱鬧，姑父坐在麻將桌上，跟三兩好友壹邊吹牛壹邊碰牌，姑媽接過我的東西，雖是笑著，可那笑容，有些尷尬。
當發現我的目光掃向姐姐的照片，姑媽的尷尬更重了些： “妳去裏屋坐。”
這裏我來了無數遍，姑姑家的氛圍總是怪怪的，墻上貼滿了表姐從小到大的獎狀，櫃子上也擺滿了獎杯。
我徑自去了表姐曾經的房間，每年寒暑假，我有大半的時間是在那裏度過。
這個家，到處充斥著不合時宜的“榮耀”，沒有人間煙火氣，我也從沒見姑姑姑父對表姐溫聲細語，而但凡涉及父母，表姐總是避而不談的。
她並非完人，她所有的委屈或脾氣，都對著那個人宣泄完了。
從十四歲遇到他，到二十歲他離開，壹個女孩兒整整六年的成長，她每個快樂或難過的日子，他都在。
對表姐來說，他是比父母還要親近的人。
在她去世的半年後，她的父母日子如常，這裏不像個失去獨生女的家，我坐了壹會兒，只覺得徹骨的寒，表姐在這個家生活了二十幾年，沒感知過尋常人家的溫馨。
她身上所有溫柔的特質，都是那個人教會她的。
她記得，十四歲那年夏天，壹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他端著壹碗飯，坐到她對面，很認真地看著她，皺著眉道： “妳怎麽總是不好好吃午飯，我以後照顧妳好不好？”
那是少年的表白，直接又可愛。
表姐說，那個場景，她在夢裏夢過無數次，像慢鏡頭，拉長了那天的太陽，她看向自己的影子，剛回答壹句： “好啊。 ” 下壹秒，他變成了二十歲的他，站在她面前，笑得淒苦，他說： “小晚，對不起，這次我要說話不算話了。”
姑父是高中校長，姑母是主任醫師，表姐是優渥家境下的乖乖女，不允許行差踏錯。
有些事，並非人為，而是天意， 表姐跟天意抗爭了十年，最終以性命相抵。
臨走前，姑母抓了抓我的手，我在門口停了壹下，她神色有些難堪，欲言又止，我耐心地等了壹會兒，她開口道： “小小，妳表姐的事，到此為止吧，日子還得往前過對不對？”
離開姑父家，那扇門關閉的壹剎那，我居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明白，對外宣稱表姐是產後抑郁，自殺這個貶義詞，姑父家羞於啟齒，姑母的意思很明確，大家都不要再討論了，就當這個人沒存在過，表姐的任何痕跡，都讓他們“蒙羞”。
表姐的孩子，被送到了爺爺奶奶家，她不知道，她的外公外婆，寧願做公證，將所有遺產留在她名下，也不願多看壹眼。
我倒吸壹口涼氣，幸好她還小，幸好她什麽也不知道。
否則，她要如何面對這淡漠到骨子裏的“親人”們？！
02
表姐剛去世的時候，姐夫叫我去整理遺物。
他說自殺前，沒有征兆，家裏都找遍了，向晚沒給父母、丈夫、公婆、朋友甚至自己的親身骨肉留下任何話。
我依稀記得，前夜她打電話時，順帶著說了壹句： “明天他生日。”
我當時為什麽沒在意？！如果我敏銳地覺察到，表姐是不是不用死！
十年！我們都以為她放下了，可當我打開那個抽屜， 好似打開了表姐封鎖了十年，千瘡百孔、不堪重負的那顆心。
抽屜裏散落著抗抑郁藥，還有壹個被撬開了的鐵盒子，有翻查過的痕跡。
失去女主人的家，很亂！
姐夫想不通，說為什麽？
我反問他：“妳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
在嫁給他的兩年裏，她不止壹次對我們說： “我原本可以很幸福。”
表姐獨自抗爭了八年，姑母拿性命逼她，最後表姐順從了，認命了，二十八歲時，跟姐夫相親後火速結了婚。
姐夫在兩年時間，升任銀行高管，外人眼中的金龜婿。
我不知道他們婚後生活究竟是怎樣，也許平靜，也許跟千千萬萬夫妻壹樣，相敬如賓。
姐夫對表姐也算不錯，並不過多幹涉。
而這壹切自由的背後，不過是相對的“放養”，他在外面包小三，表姐知道，卻從不過問。
大概在表姐心裏，她早就嫁人了，眼前這壹副軀體，只為了給家人壹個所謂的交代。
我當著姐夫的面，把鐵盒子帶走了，我說： “這是姐姐的東西，不屬於這個家。”
有人說，時間可以將所有“熱愛”消磨殆盡，可表姐啊，妳為什麽不？
十年！ 人身上的細胞，全部換壹遍，只需要七年 ， 妳該是壹個全新的人，妳該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去生活，妳該活成妳自己！
她未必不知道，可人類的悲劇， 就是那無法逾越的知道與做到之間的鴻溝。
我若不曾聽聞那些前塵過往，大概也會覺得表姐癡傻，可作為事件的旁觀者，作為青澀初戀的見證人，這壹路走來，他們有多不容易，又有多幸福，我全明白！
故事的男主人公，生命定格在二十歲，才二十歲，多年輕， 總以為歲月悠長，他還有很長很長時間去證明給表姐的父母看。
家庭背景再不好，沈漁從未自卑過，被表姐的爸媽再不認可，沈漁從未放棄過 ，以他的資質，若奮鬥十年，未必比姐夫差。
他是我見過最寵女朋友的男孩子，大概因為父親早逝，母親體弱多病，常年臥床，家裏家外，沈漁都要獨自承擔，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學會了照顧媽媽。
“那時候年紀小，個子還沒長，爐竈又高，只能搬個凳子炒菜，窗戶是夠不著開的，弄得滿屋子油煙。”沈漁說這話的時候，是帶著笑的，也許因為早熟，他總給人壹種可靠感。
從那麽艱難的環境裏走過來， 卻活得太陽壹般，那麽明亮 ，壹遍遍不厭其煩地驅散著表姐心裏的陰霾，在壹起那六年，他們從沒吵過架。
我屁顛屁顛在中間，幫他們偷傳過不少情書，為他們的地下戀情，立過不朽戰功，壹包辣條或者壹包唐僧肉，是我的酬勞，我為此樂此不疲。
鐵盒裏是很有年代感的大頭貼，還有壹疊子舊照片，看著像手機裏導出來打印的，有沈漁的獨照也有兩人的合照，每壹張背後， 都細心備註了時間、地點和情景 ，我看著那些照片，壹張壹張翻過去，心跟著抽痛。
以至於沒辦法再看下去，匆匆封住了鐵盒。
因為悲涼！鋪天蓋地的悲涼，比悲傷更悲傷的事， 壹種巨大的無力感包裹著我。
我壹個旁觀者，都不忍卒讀，更何況，親歷者。
她就枕著這樣的舊事，熬了多少不眠夜。
多般配多美好的兩個人，可惜隔著十年，雙雙都赴了黃泉。
後來回想，沈漁像誰，劉昊然，是我覺得最接近的氣質，他的輪廓也許沒有明星驚艷，但走來時，那種迎面而來的親切和陽光，總能把附近的人，都照的暖暖的。
表姐則像清瘦嬌小版的新垣結衣，十四歲之前，她頂多算是孤僻少女，身邊也只有我常常跟著，遇到沈漁後，兩人的行為舉止，就越來越像，表姐笑起來，是真的很漂亮，長大以後，比從前多了壹份溫潤，她的身上，壹直有沈漁的影子。
沈漁家境不好，寧可自己省，吃穿用度卻從不虧著表姐，大學裏也是各種兼職，專業金融，輔修法律，時常幫著老師研究課題，以爭取多壹點獎學金的機會。
“別的女孩子有的，妳也要有，我還要努力，讓妳比她們擁有的更多。” 多驕傲又多孩子氣，可他從來不開玩笑，說到做到。
大二那年情人節，恰好是寒假，沈漁留校兼職，瞞著表姐偷偷坐了幾小時的大巴，回到老家來找她。
卻碰上了姑姑姑父逼著表姐相親，對方是個條件很不錯的人，按他們的話說，叫 門當戶對。
姑父得知沈漁來了，怕他壞事，就把表姐關在房間，不允許出門。
男生怕他們之間矛盾激化，就發信息安穩住表姐的情緒，叫她別急，又怕她不開心或者受委屈，就跑回她家樓下站了壹整夜。
多偶像劇的情節？ 可戲劇源於生活卻不及生活狗血。
第二天壹大早趕回去的路上，天太黑路太滑，沈漁出了車禍······
表姐說：“他發我的最後壹條信息，叫我開心點，別想太多，說萬事有他。”
得知消息的當下，她先是不信：“怎麽可能，昨晚上他剛來看過我，噥，還給我發信息呢，他早上他······”壹再確認後，才反應過來， 她的愛人沒了，真沒了！
於是就瘋了壹樣哭啊鬧啊，平日裏溫順乖巧的表姐，跟中了邪壹樣，那麽嬌小的壹個人，幾個長輩拉都拉不住。
後來突然就平靜了，不提了。
姑姑姑父，沒覺得這是多大的事，怎麽就要死要活的了？
他們那個年代，只要物質相當，沒什麽短板，情啊愛的，能吃還是能用？生死相許的愛情，不在他們的認知和理解範圍內。
為什麽在經歷過“非妳不可”的青蔥年代後，還忍心將屠刀揮向下壹代？
有人說，這就是生活，這就是現實，如果沈漁還活著，排除萬難，有情人終成眷屬，還會幸福如初嗎？
會！ 如果是別人，我也許給不出這麽肯定的答案，但是他們，我非常肯定，壹定會！即使愛情轉化成了親情， 他們壹定白頭到老，恩愛壹生。
所以老天嫉妒了，奪走了表姐的壹半，自那壹半失去後，表姐也活不成了，或者說只是個活死人罷了。
沈漁死後，我曾陪著表姐去看過他的母親，病床上的她，狀態很不好，行將就木，兒子再壹去，對她打擊太大，壹年後也去世了。
我回想當年的畫面，實在叫人心神俱裂， 兩個最愛沈漁的女人 ，在那樣的境遇下相見，雙雙哭得不能自已。
表姐見了他媽媽，撲通壹聲跪在床邊，磕頭認錯，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沈媽媽說， 自家兒子沒福氣，我雖然不怨妳，但還是請妳以後別來了。
表姐就再沒去過那家醫院。
沈漁葬在什麽地方，表姐至今都不知道，沈家人不告訴她，倒不是刻意不告知，只是都不想主動提及。
不用墳冢， 表姐將他供奉在心裏 ，日日夜夜禱告，之後很長壹段時間，她總覺得他還會回來。
“我原本可以很幸福。” 這是表姐反反復復念叨的壹句話。
03
曾有人說過這樣壹段話： 壹個人十四歲時所具備的愛的能量，該是他成年的很多倍，多數人在十四歲的愛情被父母、被家庭、被自己扼殺後又被狠狠嘲笑了，假如人類把十四歲的愛當真，假如人類容忍十四歲的人去愛和實現愛，人類永遠不會世故起來！
而那個少年，那個溫柔細心的少年，那個說要照顧她的少年，那個在球場飛揚跳脫的少年， 在二十歲時永遠地沈睡過去了！
這之後過了很久，久到我們都以為表姐把那人忘卻了。
大家怕她傷心，也從來不提。
只是，那個曾經鮮活的表姐，越來越沈默，後來我們各忙各的，很少聯系。
有天表姐說，想出去旅遊，我說好啊，於是便定了壹家旅行社。
那天晚上，在廈門海邊，襯著層層疊疊的海浪聲， 表姐第壹次主動提到了那個人。
我才忽然驚覺，原來，表姐壹刻也不曾忘記， 說是不曾忘記，因為從來不需想起， 他成了她心裏的影子，跟她***享壹個軀體。
而在海邊講出的那段話，表姐說得平靜，我卻壹輩子也忘不掉。
“小小，我最近常常夢到壹輛破舊的自行車，天特別黑，路燈也沒有，就是壹中到我們家的那條小路，爸爸媽媽只關心我成績有沒有退步，卻從來不問我壹個人走這麽黑的路害不害怕，其實我壹點都不害怕，因為我記得有個人壹直擋在我前面，我坐在那輛破車上抓著他的衣服，他講很多笑話逗我開心，他側著臉跟我說物理題的時候好溫柔，他壹次又壹次跟我說讓我壹定要等他，我在夢中也無數次答應了他，我說我壹定等妳。我當時覺得那條路怎麽這麽短啊，雖然天黑，但是因為有他在，覺得路壹點都不難走。”
“可我現在開著汽車，大城市哪裏都有燈，幾乎看不到全黑夜了，但為什麽走的那麽困難，看不到盡頭。”
“我真的害怕我有壹天忘記那輛自行車了，我怕我忘記那個人的臉了，如果那個人還在，他肯定讓我比現在過的好。”
“我等了他那麽久，他怎麽還不來呢？”
“他送我的邊城我又看了壹遍，也許不會回來了，也許，永遠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小小，我難受。”
我看向表姐，她周身有壹種荒漠般的東西在蔓延，瓦解了她的明艷她的生動她所有的活力，還是說，她已經被吞沒了，在那種窒息的境遇下，茍延殘喘了十年。
她已經不是那個滿臉驕傲地對我說： “我就是信他！就是信。” 的女孩子了。
姐夫出軌的事情被戳破後，姑父姑母勸姐姐： “哪對夫妻不是磕磕碰碰的，都是這麽過得。”
“這麽過得？怎麽過得？我從前是怎麽過得？”表姐冷笑，笑得越來越大聲，也許那時候，她已經陷於壹種病態，跟沈漁之間甜蜜的回憶，再不足以支撐，她的精神世界失去了最後壹根柱子。
她從前是怎麽過得，我最清楚， 從前有個人把她捧在心尖上，容不得壹點點欺負。
沈漁，有人把妳愛人欺負成這樣，妳怎麽還不回來？
怪力亂神實屬子虛烏有，在他們這，我倒期望著出現什麽奇跡，太苦了！他們愛的太苦了，表姐活得太苦了。
原來，真的有人隔著陰陽，繼續相愛很多很多年。
沈漁從沒自卑過，也從沒覺得配不上表姐，面對姑父的刁難，沈漁說過這樣壹段話： “我現在沒錢但是我會努力愛她，在這方面我可以配得上，給我幾年的時間，我會努力賺錢讓妳們覺得我在物質方面也可以配得上她。”
壹個敢愛，壹個值得被愛。
表姐氣質嫻靜，壹身黑色大衣，圍壹條灰色圍巾，素色簡約的搭配，總能被她演繹得很高級，人又好，極溫柔貼心，很多次，都是在下雨天，我忙忙慌慌找人求助時，發現背包裏早已放好的傘。
兩個人，如此相似，可靠溫暖，相匹配的人格魅力，這才叫勢均力敵的愛。
在愛沈漁這件事上，表姐唯壹後悔的是，出事那天，她為什麽就從了父母的管制，為什麽沒勸他早點回去， 她只是想多看看他，再多看看他······
表姐的追悼會上，來了很多昔日高中好友，他們回憶著，唏噓不已： “沈漁人長得帥成績又好，升旗儀式是他倆，主持也是他倆，全年級都羨慕向晚，也嫉妒向晚，沈漁走得時候，所有人都恨死向晚了，可現在，她也走了，還怨什麽，只覺得她可憐，他倆都可憐。”
也有人說，如果不是那場意外，男生未必能實現他全部的承諾，到最後左不過面包和愛情的矛盾。
如果壹個從十四歲到二十歲不離不棄對妳死心塌地天天晚上送妳回家，省吃儉用給妳買好東西，情人節因為他妳和父母吵架，害怕妳難過所以在妳家樓下站壹夜陪妳，被妳爸媽各種侮辱都沒說放棄妳的男生都不值的相信，那還該相信誰？那個養小三的姐夫嗎？
愛情不該用年齡劃分，任何年紀，都會也都值得遇到，只是在萬千真情中，年少的最真摯！
每當我不相信這世上有真正的愛情，我就會想起表姐，想起她曾經那麽驕傲宣誓： “我就是信他！就是信。”
想起她眼裏的篤定和溫柔： “有些東西，妳沒遇到，沒見過，不意味著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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