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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井忍和秦俟全:兩只貓的腳步

見秦俟全與吉井忍夫婦之前,看過編輯發來的《Mao的腳步》,那是吉井忍的壹篇中文散文,講的是吉井在九十年代來中國留學壹年返回東京後,壹場對“再次回到中國去”的愈演愈烈的渴望。後來,吉井稱那渴望為“壹場熱病”。說到貓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有些玄妙。據吉井回憶,參加日中友好協會組織的“中國政府獎學金”兩場考試的間歇,她看到“樓下出現了兩只貓,壹只是黑的,另壹只是灰的,互相玩著,咬啊、追啊,轉眼都跑到大樓的墻壁後,不見了。”那瞬間,她仿佛接收到命運之神發送的密碼,忽然感到自己“能考上,會到中國去了。”“這種沒有根據的自信,仿佛年輕人說‘我要當名人’、‘要去環遊世界’時的熱情。青澀、孤獨、自戀。”

在北京三元橋附近某高檔社區的冰場,我初次見到來自中國上海的秦俟全和來自日本茨城的吉井忍夫婦。明晃晃的陽光從湛藍的冰場上空傾瀉下來,空氣的味道清澈得不同尋常。他們剛剛完成了拍攝,心情不錯的樣子,正與來自香港的攝影師小偉進行著禮貌的對話。

去他們家進行采訪的計劃泡湯了。“之前的房子被房東收回了,剛剛搬了新家,還有點亂。”他們有些抱歉地回絕說。

甘岡從韓風中的冰場走出,吉井的頭發還是亂的,裹壹件披肩陷在披薩店的卡座裏,短暫的倦意和沈默。當我正準備將她的態度解讀為對采訪的抗拒時,秦俟全溫和地問她:“妳是摔懵了嗎?”她笑起來,承認自己摔得很疼。

他們堅持要在冰場完成拍攝,雖然他們的朋友告訴我們,他們都是很文靜的人。大約是兩人喜歡冰場上獨自滑冰的意境吧:雖然在同壹個世界中旋轉,卻是兩顆不同的小行星,沿著各自的軌道兀自旋轉。這是兩只貓的腳步。

這個意象在與他們的談話中不斷浮現在我眼前。《四季便當》走紅豆瓣後,吉井普遍被認為是“把對丈夫的愛做成便當”的“來自日本的中國媳婦”,在公眾眼中勾勒出壹個日本傳統賢良女人的形象。然而我眼前的吉井卻像只貓,慵懶、獨立、孤傲而疏遠,她抗議媒體對她進行“刻板形象”的勾勒,也抵觸話題往“美食”、“便當”和“吃”上引導,她反復強調的壹個詞:“真實”,正在她對提問者的反復“糾正”中顯現出來。

“我做的飯沒有雜質上其他人做的菜那麽漂亮。我沒有那麽講究。”吉井說,“雜誌上的那些美食的狀態是很假的。我覺得很不自在的是,現在太多媒體把做菜看得太重了。妳想想小時候,媽媽給妳做飯,是每天要做的事情,很自然的。這是生活嘛,沒必要拿出來弄得特別漂亮再給大家看。我做菜沒有多想。出了便當書後,我對媒體講吃的特別多,但我覺得其實特別拿出來講自己的生活或對丈夫的愛什麽的,有點假,覺得很不自由,也不喜歡讓自己的生活假裝成漂漂亮亮的。”

媒體的粉飾性報道不過是“浪漫的謊言”,已足夠讓吉井與秦厭倦,他們寧願活在“小說的真實”中。

這“真實”有點讓人驚訝,尤其令人羨慕的“漂漂亮亮”的“四季便當”的享用者秦坦言,其實自己時常因為要等待吉井為自己做好便當而遲到,只好打車,這樣壹來,“打車費就要三十多塊”,從成本上講,“吃便當還是蠻貴的”。盡管如此,秦還是願意把便當比作“壹百美元的漢堡”。這個典故來自飛行愛好者:飛行員經常架勢直升機去壹個島上買漢堡吃,漢堡本身很便宜,但算上飛行成本,就成了昂貴的壹百美元的漢堡。他想用這個故事來說明價格、價值與情感附加值的相對性。“後來我想想,覺得即使上班遲到,等便當還是值得的。婚姻中履行的價值標準是與功利性的社會完全不同的。”

“飲食是我們相處中比較重要的壹環。”秦總結說。

但吉井並不贊同。她耐心聽完,恍然大悟:“是這樣啊,那妳以後直接跟我說就好了。這樣的話妳以後還是買著吃吧,真的不用那麽看重,不用想太多。”

“我不能想象自己像水槽裏的秋刀魚壹樣,讓魚群來決定個體的方向。”吉井曾如是說。在大多數人眼中,這個女孩子始終過著動蕩的生活。在日本念大學時,她與其他選擇去歐美、澳洲留學的同學不同,去往中國成都做了壹年留學生。回到東京,她仍對中國念念不忘,同時打三份工,夢想有朝壹日重返中國。淩晨壹點鐘,她服務的爵士酒吧打烊,她回到群租房中,從冰箱取出貼有自己名字的各道食材,給自己做壹份營養豐富熱氣騰騰的宵夜。正是這些與“真實”生活相滲透的有關食物的優雅散文,讓她在中國有了越來越多的讀者。

又壹次回到中國大陸已經是十年後了。再次去往中國學習中藥學的夢想擱淺後,她離開東京,作為“代替案”去往臺北工作生活了六年之久,又在馬尼拉生活數年,直到來到北京,遇到秦,去上海結婚,生活幾年,又再次回到北京。

無腳鳥般的生活她早已習慣,雖然時常在淩晨四時夢醒,“剛送到便利店的新鮮飯團、保溫箱裏的罐裝黑咖啡像幽靈壹樣浮現在眼前”,蜷在被子中的她,聽著丈夫的呼吸,徒勞地“等待著《朝日新聞》送報摩托車的聲音”。

“安定對我是不重要的。我在意的是舒服。”吉井說。逃離東京,也許是為了逃離日本社會早已為自己設定好的程序:主流意識形態與主流生活方式。家裏已經有壹個人去承擔這些了:吉井忍的妹妹。大學畢業,進入大公司打拼,得到壹些,失去另壹些。“我妹妹得到了她想要的東西。她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失去了自由。這很公平。”在明白自己要什麽之前,她早早就知道自己不要什麽。

秦是她在逃離之路上的聯盟者,他們的婚姻是價值觀的***同體。

吉井與秦是從好朋友開始的。七年前,吉井在北京壹家日本媒體做經濟新聞的記者和編輯。她與從上海來北京出差的秦在壹個法國朋友的告別派對上相遇,他們聊到了日本文學與文化。這場告別的聚會成為他們的開始。

壹年後,吉井搬到了上海。他們結婚了,租住在上海圖書館附近的高安路裏弄某別墅二層,後來,他們又租住到了復興路上的克萊門公寓。自由撰稿人的收入不穩定,日子難免有些拮據,但他們不願離開城市的文化中心。據他們***同的朋友回憶,他們壹度考慮過要到嘉興租房子,以節約生活成本。房子是看過了,最終卻不了了之。

有近三年時間,兩人都是自由職業者,為避免終日面面相覷,秦開始像上班壹樣每天去圖書館讀書寫作,吉井則在家中。“這樣很好,我打掃衛生很方便。”這樣自由的日子久了,秦感到自己變得有些憤世嫉俗,決定做出改變,去上班。

在上海,吉井跟公寓裏的鄰居學會了燒中國菜,但她始終無法忍受上海的潮濕氣候,似乎僅僅提起便周身不適:濕熱的夏天,冷到骨頭縫裏的冬天。她忍了幾年,直到壹個來自北京的工作機會讓秦動了心,他們決定搬離上海。對吉井來說,她是回到北京。

結婚便意味著從此任何事都是兩個人做決定了。只要不能達成***識,便是百分之五十的反對力量。表面上看,在哪裏生活,吉井與秦總能達成***識,然而這***識背面卻總有壹個人做出妥協。

再次回來,北京已今非昔比。空氣質量時常到了讓人無法生存的地步,心情也像天氣壹般壹落千丈。不過,好在她開始在豆瓣上慢慢寫作“便當”系列,積攢不少人氣,也陸續有了新的寫作計劃。對秦來說,搬到北京卻是他人生中第壹次離開家鄉,在完全陌生的城市獨立生活。在北京的工作從豆瓣換成壹家外企,他漸漸適應了工作,也交到了不少朋友。然而空氣成了他們不得不長期直面的同仇敵愾的對象,對著身邊的朋友陸續地無聲無息地離開北京,他們又有了去日本生活的想法。

讓人驚訝的是,結婚六七年,吉井的中文越來越嫻熟,秦的日語卻始終很爛。吉井倒不覺得自己是在遷就秦、“我對中文有興趣,就學中文。他對日文沒興趣,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然而若要移居日本,這又稱為壹道難題。吉井開玩笑說:“去日本妳可要好好學日語哦,不然只能去飯店洗碗咯。”

吉井把秦看作自己最好的朋友。對任何人都不會說的話,她會對他說。“世界上就只有他這麽壹個人,我覺得還蠻難的。”她緩慢地、鄭重地說。雖然秦坦言說自己最好的朋友是在上海的多年老友。

她不輕易交朋友,對中國人把才見過壹面的自己稱為“我朋友”大感驚訝,認為中國人所言的“朋友”在日語中對應的不過是“知人”。作為壹個“想太多小姐”,她時常感到被秦的中國“朋友”冒犯,這稱為她與秦關系中的矛盾導火索之壹。因為這些誤會,他們的日常談話中免不了解釋和小心翼翼。“中國人真的不會想太多啦。”秦笑著說,這安慰話語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而吉井告訴我,在任何壹對看似妳強我弱的親密關系中,壹定有某種局外人看不見的力量在其中維系著平衡。

用他們的話說,親密關系是要保持壹點“緊張感”才好的。倘若沒有了界限,便要僭越了。他們討厭被“綁定”,被朋友形容為“有點神秘的夫妻”,很少同時在社交場合出現,即使面對***同的朋友,他們也大都是選擇壹對壹的交流。吉井反感以夫妻為社交單位出現在大家面前,更反感以“我們”來替代“我”的夫妻式敘事。無論如何親近,也不做如膠似漆的連體嬰。“我”這個獨立人格,在他們的婚姻中似乎從來沒有迷失過和泯滅過。

作為世間最難的修煉,差異與摩擦在這份“真實”的親密關系中自然也不能避免。吉井說,他們兩人的差異並不是中日文化間的差異,而是兩個個體之間的差異。正如兩人的吸引也並非不同國籍者之間異國情調的吸引,而是兩個個體之間的吸引,兩人來自生活習慣的摩擦並非不同國別者的生活習慣的摩擦,而是兩個生活習慣不同的普通人之間的摩擦。

那麽,這份關系自然也會面臨兩個個體之間的厭倦吧。每天做不同的便當給丈夫並不能克服厭倦,在生活、寫作空間中的錯開,壹點點的疏離和緊張感也未必能夠。他們壹定也走過彎路,也有互相埋怨的時刻,經歷那些之後,吉井說,秘訣也許就是:“先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以及“不把註意力放在對方身上”,如此便能保持壹種合適的“節奏”。說到底,是要先客服自己對生活本身的厭倦、不安全感和對對方的依賴。

青春的熱病隨時間不治而愈,兩個獨立的個體慢慢學會***同生活。秦將他們的婚姻比作“英式下午茶”,雖然只是緊張的工作之間短暫的停歇,但這短暫的停頓中,卻務必是開開心心的。但吉井並不贊同。她評論說:“那不是壹種膚淺的關系嗎?”她理解的婚姻是“很深很深”的聯結。

他們在“不作”上達成***識,放棄了對“壹個更好的另壹半”這種“浪漫的謊言”的追逐,也對神化這份異國戀有充足的免疫力。說到“唯壹的靈魂伴侶”,他們更是樂意為之怯魅。

“說到唯壹,妳講壹下那個非洲的故事?”秦對吉井說。

於是吉井慢悠悠地講起:

“壹個人要找到結婚的對象或靈魂伴侶,是非常偶然的。為什麽那麽多日本人和日本人結婚,日本人的靈魂伴侶是日本人嗎?因為他們都住在日本啊,碰到的幾率比較高。事實上,住在日本的壹個女孩子,她在世界上最好最好的陪伴,很有可能是在非洲某壹個地方。但因為她在日本,沒去過非洲,所以不可能碰到他。她住在日本,喜歡上了某個日本人,相信這個人是她的靈魂伴侶盒最好的結婚對象。所以我覺得結婚和戀愛是非常非常偶然的事情。妳壹旦找到對方,不要那麽盡力地測試對方的愛情——他/她肯定會找到更好的。我覺得,就是要知足。”

“這點我有同感。”秦響應道,“人生已經很混亂了,碰上壹個還可以的,幹嗎要那麽作呢。我想到小時候的壹個故事。壹個小孩,他爸爸讓他去買火柴,告訴他要保證每壹根火柴都是質量好的。他於是把壹盒火柴每壹根都試了壹遍。當然質量是好的,但是逗不能用了。如果真的要尋找最最合適的、唯壹的,邏輯上講,就是要不停嘗試。不然,就不要把最最合適捧到壹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我真是這麽覺得。”吉井感慨道。這是整個采訪過程中兩人意見最統壹的時刻。“現在太多電影說這是唯壹的愛人、真命天子,我覺得這是幻想。為什麽這麽多人離婚?因為他們搞不懂這個道理。當然真的沒辦法維持婚姻導致離婚的情況我可以理解。太追求完美不太好吧。人都是不那麽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