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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生命的最後半年

妳可曾見過壹個鮮活挺拔的生命,在幾個月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形枯萎?妳必須眼睜睜地看著,盡收眼底後又無力改變,且這個人是妳的至親。這種無力感吞噬著妳的精神,包裹住妳的心臟,讓妳每呼吸壹次都倍感沈重。所作所為均是徒勞,被病魔連拖帶拽地拉入絕望境地,妳所懂的堅強、樂觀、辦法總比苦難多這些優秀品質統統失效,只感覺被扼住喉嚨,踉踉蹌蹌地滑向結局---若無親身經歷,又怎會感同身受。

距離2012年父親去世9年了,那年父親54歲,留在我腦海裏的父親永遠是腰板挺拔謙和有禮的樣子,我也曾幻想過爸爸變老是什麽樣子,想不那麽真切,我的生命中就沒見過爺爺輩的親人,我也依然沒機會看到爸爸白頭。

這9年裏,我好像並沒有痛徹心底的思念,我能夠如常地提及父親的生前,而且好像也很坦然地接受父親的離去,每每此時,我心中都湧生出壹種對自己 情感 的懷疑和惶恐。我也會眼前突然閃現父親的神情和舉止,驀地怔了壹會,然後就壹切如常了,就好像心中有壹片深邃的海,隱匿的暗流壓根翻騰不出海面,就自動平息了。

我壹直想記下來些什麽,時常想著,時常拖著,我是不敢提筆麽,好像不是,我是太懶了。

今天,我已從武漢遷往南京,傍晚坐在書房裏,窗外只看到鄰家四季常綠的樹冠,剛剛好把壹切煙火掩住,心生安寧,對著屏幕敲下我這散亂而又好像蘊藏很久的文字。。。

那年還是2011年,剛生下女兒,每天雖然比較疲乏但滿心歡喜,看著身邊的那個小小的可人兒,壹天天的點滴成長都讓初為人母的我倍感喜悅,我沒有什麽產後憂郁癥,只有那快溢出來的幸福感,甚至還曾默默地覺得,我可以扛起更多生活的重擔了,於是,重擔來了。我是獨女遠嫁,不在父母身邊,那天媽媽打電話我,要求我勸說爸爸去做體檢,說最近工作忙應酬多臉色不好,我馬上撥通爸爸的電話,爸爸那邊呵呵的笑:“行,聽我姑娘滴。”然後就是入院、檢查、住院,那之後就壹直為病情輾轉,再沒回到過工作崗位上,而那年父親都還沒退休,且已經訂好了退休後的返聘協議。家裏親戚最初幾天是瞞著我的,怕我回奶,怕我千裏之外幹著急,堂姐壹個欲言又止的電話,我就瞬間猜到了端倪,細問後知道肝癌,晚期,父親還不知情。我第壹時間是懵圈的,眼睛呆滯地望向遠處,陰陰的天空也望不通透,仿佛昏睡的夢境,我突然就喜悅了壹下,這是夢?使勁搖了搖頭,動了動身體,甚至還掐了自己壹下——沒有醒。有點慌,集中精力去思考,腦子像被捶了壹樣生疼遲鈍。在經歷了壹系列我現在已經回應不太清的操作之後,我要給我爸打個電話,我腦回路連接不起來。爸爸本就不知情,又可能怕我擔心住院的事,語氣輕松愉悅地說了壹通電話,我愈加無法把電話裏如常或有些故作輕松的聲音和那恐怖的病癥對應起來,頹靡了壹整天,第二天我要來病歷的電子件先去了離我最近的武漢中南醫院,雖然這種遠程的病歷他們無法確認和做什麽,但我留住了壹位主任醫師的電話,在之後的日子裏成了我偶爾能咨詢並願意溝通說說話的醫生。

我們家人和親戚壹直用各種手段(比如做假病歷假診斷)不讓父親知道真實的病情,怕意氣風發的父親承受不住而喪失希望。因為肝部沒有神經,父親感受不到直接的痛感,也還沒到人頹的地步,從表面看來,也還算神清氣爽。我扔下還沒斷奶的女兒從武漢回到了家鄉的省會沈陽,那時候我父親已經從老家的醫院轉到了沈陽腫瘤醫院,這裏有壹位親戚是護士長,家人和親戚給出的說法是:肝有些硬化,且肝上有個囊腫,雖本身問題不大,但位置長得不好,肝動脈血管處,可能會影響正常供血,沈陽技術好,同時有親戚在這裏可以幫得上忙,所以在這裏治。這話我相信有很多醫學上的紕漏,但好在我爸也並不懂太多的醫學,加上親戚和住院的醫生護士都打過招呼,大家說辭壹致,我爸本也沒想到會有太嚴重的病出現,所以並未懷疑。我記得我飛到沈陽已經是晚上,壹路直奔到腫瘤醫院。這所醫院除卻莊嚴還有壹種無法言明的陰郁,從醫院大門走到外科大樓,就已透不過氣來,我壹直在心理預演著我該表現的樣子,不能讓我爸看到什麽破綻。我走進病房,家人都在,我媽臉上明顯的憔悴但還是做出壹切正常且還會偶爾顯出笑容地接待我,之前我都沒來得及想過我媽的狀態,這壹瞬間我突然覺得這件事對她要求太高了,太難了,她和我爸的感情極好,依賴極深,她得知全部的實情還要在我爸身邊陪伴伺候中半點痛苦都不能顯露,這種折磨近乎殘酷。我爸在第壹時間和我說話,依然壹臉輕松和全然無恙的狀態,我的眼睛和大腦再次起了沖突,我爸53歲,且顯年輕,工作也意氣風發之時,看起來還是那個家中的頂梁柱,,這種假象讓我也覺得好像生活還是美好,只要嘟起嘴埋怨他應酬太多喝酒太多,趕快給我配合保肝好生休養,就什麽都可以解決了,我自然的這樣想了也這樣做了,我爸也戲謔地抱怨說壹點小病還跑到腫瘤醫院來,搞得怪嚇人的。晚上離開病房去賓館時我還吐了壹口氣,覺得第壹關過了,然後我就意識到了我的淺薄,壹切才剛開始。

第二天我就要作為家屬和醫生溝通了,沈陽腫瘤醫院的腫瘤科說沒辦法切,肝上腫瘤直徑已達10CM,切掉後肝功能已經無法帶動全身,家屬要做好準備,1個月的存活也有可能,3個月也有可能,看看能不能堅持半年,壹席話如五雷轟頂,炸的我在東北室外的雪地裏凍了好久才重回邏輯思維中。其實壹年前我在武漢的中南醫院給我爸媽做過全身體檢,當時我爸顯示肝部小三陽,但無傳染性,肝功能壹切正常,還做了病毒檢查,都在正常範圍內,彩超顯示壹切正常。這才壹年,怎麽可能不止發病了,還晚期了,還長得這麽大?這些到現在我都存疑。當時也來不及問為什麽,先看當下。感謝發達的網絡資料,我帶著查的壹知半解的知識去找介入科,主任說可以介入,我超感動,在被宣判死刑時突然湧現了生的希望,哪怕只是那麽壹丁點,有多麽重要。做了相關準備,到了介入那天,我爸局麻被推入手術室,能做治療我媽很開心,這說明還有辦法,手術很快,20分鐘就出來了,我爸出來後壹臉輕松,我問咋這麽快,他說毛病不重當然快,就被推回病房去,我卻被醫院的親戚叫住去了手術醫生那,醫生告訴我:“手術沒做成,因為儀器在伸進血管之後再無法深入,腫瘤都堵住了,試了2次都不行,沒能做成介入,只在腫瘤邊緣放了壹些化療藥,作用很小。”我再壹次如墜冰窖。回到病房,看著家裏人雖然忙碌,但臉上掛著治療後的安慰的笑容,我什麽都沒說,讓大家先開心壹會兒吧。後來又去咨詢了生物科的主任,她告訴我說,有壹種進口靶向藥索拉菲尼,很貴,壹個月5萬,不能報銷,但是對有些人來說很有效,之前那也碰到過肝癌吃了後腫瘤慢慢變小的情況,吃了3個月後可免費。又是壹絲希望,試!帶著這種藥,我們出院回家準備過年。

我回到了武漢,因為離家壹個月,女兒不太認識我了,壹直處於哺乳期,這壹個月我每天還是在擠奶,就是希望還能回家裏餵餵女兒,可能女兒這壹個月喝慣了奶粉,在我餵她之後竟然出現了惡心的感覺,我既難過也安心了,斷奶吧。那年壹家三口帶著8個月的女兒回東北老家過的年。我女兒正處於怕生的階段,但輾轉回了老家壹進門,我爸擠眉弄眼地逗她,她竟壹咧嘴笑了開來,這壹笑把我爸哄得十分開心,他說:“我外孫女這壹笑,我至少多活20年!”我也感覺得到我爸內心對病情的擔憂和希望長壽的心情,心裏陡然壹酸,這可能是我們過的最後壹個春節了…… 春節期間雖然每個人帶著自己內心的種種無法傾訴的復雜 情感 ,但表現出來的還是融洽開心。這個期間還是有壹個比較蹊蹺的事,東北大年三十半夜有吃餃子的習俗,且裏面還要放硬幣,吃到硬幣的人預示著來年會有財運,父親因為腫瘤頂住胃部的原因,其實飯量已經大大減少了,只盛了6個水餃,結果壹下子就吃到了硬幣,這在以往歷年是沒有的,全家表示開心,舉杯慶祝,紛紛讓我爸去買彩票。後來其實還是應驗了的,白事的還禮和喪葬費,人生的“最後壹桶金”。

節後,把女兒送回去之後,我再次返回,我爸該去復檢了,尤其是CT,看看腫瘤是否有變化。我家是礦山子弟,安家在銅礦上,醫療衛生條件都很有限,除了頭痛腦熱啥的基本都要驅車去市內的醫院,我們這個期間直接在市內買了壹套二手房子住,為了去醫院方便。此次住院檢查,看到結果後再壹次希望破滅,腫瘤長大了,和原腫瘤醫院的主任提起,她說這應該是靶向藥對我爸沒用,那時候剛剛買完第3個月的藥,我爸也很拒絕吃這個藥,說吃完難受,就是這個藥不好。其實我猜,是因為病情已經侵蝕身體了,肝癌壹旦有了身體的表象,希望就渺茫了。之前能做的事都沒壹絲絲作用,還要怎麽辦?我拿著病歷去過北京的301醫院,去過上海的東方醫院,都是比較牛的肝病治療科。手術已經不可能了,都去問的介入科,因為沒帶父親本人,其他醫院的片子他們看過都不能給與確定說法,只是說他們的技術可以做介入,但效果多大看病情。那個時候膽子也很大,去北京的時候,看過醫生才開始訂回程火車票,趕上學生開學,壹周內所有車票都沒了,在北京站周圍晃悠打聽長途車,有壹班半夜12點後才發車的大巴,明顯是臨時拉人且無任何安全保障的黑車,我就坐上去了,車上都不知道是什麽人,下半夜才發車,車壹開我就困得沒有意識了,醒來時早上7點多,我竟睡得很沈…

後來決定去北京,至少離家近。依然給父親看的假病歷,依然找了壹些蹩腳的理由,我左思右想怎麽說服父親,都很沒底,但此時,父親竟然沒多問也沒猶豫,說聽我們的,我當時還是覺得我爸挺好的,沒為難我們,後來想想,就我爸那種聰明通透的人,可能已經意識到了,只是不敢或者不想挑破,還留給自己壹絲希望吧。我們也是真的無知無畏,在我大姑的陪同下我們壹家三口直接去了北京,誰都不認識,壓根沒啥關系。掛了號看醫生,我偷偷先進去門診求醫生壹會不要當我父親面說他是癌癥,請壹定隱瞞,看完如果需要住院,只需要求就好。我感謝我所碰到的所有醫生,無論大醫院小醫院,權威人士還是年輕骨幹,都在配合我這壹個普通無用產後還在肥胖的我。之後讓我們排隊住院,可我爸病情已經拖不得了,我看得到他虛弱地都坐不住了。我在醫院病房探視時間想辦法進去了,懷揣了壹個紅包去敲主任辦公室,開門的是該科室的年輕副主任,看樣子就是壹臉的年輕有為又聰明桀驁的樣子,我緊張,沒有底氣地說了幾句我父親的病情嚴重,等不了了,希望能盡早入院治療,請醫生壹定辛苦幫忙的話,他翻了翻病歷說:“是嚴重,準備明天入院。”我懵圈的感謝,退出。走出醫院大門,突然反應出來了什麽,罵自己死蠢,手放在懷裏攥緊紅包又回來了,敲門進去怯懦地說:“醫生,我忘了,我不是故意的”,就往外掏紅包。我被這個年輕的醫生喝止住,雖然語氣依然不夠和氣,但那幾句話我畢生難忘:“不要掏紅包,不知道妳們這些人到底聽了什麽傳言,認為醫生就沒有好人了,我告訴妳,不是的,妳趕緊回去,準備明天入院!” 我聽了羞愧地滿臉通紅,轉頭跑了。和親戚說起後,親戚們說:哎呀,這很沒保障,也不知道是不是碰到好人了,這在我們東北不太可能啊。這裏我吐槽壹下我們東北的三四線城市的醫院風氣,至少我在的時候,人情世故送禮托關系風氣極重,本來是正常的職責也需要托關系,這點讓壹直在外上學上班的我,極其不適應。回到原題,我當時也心裏犯嘀咕了,我不能為了壹時的感動去相信壹個素不相識的人啊,這可是我爸的病啊,第二天壹早我又跑去住院部了,我就在醫生辦公室外面守著,直到碰到了那個副主任出來交代醫生事情,我上前去打招呼,他看到我顯然有點不高興:“妳怎麽這麽閑,總在這守著幹什麽,我說過的話難道會不算話?”我雖然訕訕地離開,但心裏踏實了許多。下午我果然收到了護士的通知,我好開心,我們在賓館裏只住了2天,就入院了,這點我對301醫院要點個贊。在之後,還會有人和我說,妳關系好厲害,我們去托關系走後門要住院都等了半個月。

入院後那個主任和我聊過說,我父親的病情嚴重,他們當前的儀器和技術已經足夠先進,但估計也只能再延長半年壽命了。半年也行啊,我爸太年輕啊,半年後說不定就有新藥發明了啊。手術前的指標檢查,轉氨酶太高了先保肝治療才行,要不手術臺下不來。我和我姑姑在醫院外面租的日租房,姑姑擔心我壹個人陪著我,我媽在醫院24小時陪護我爸,這個期間可真是把她們給折騰壞了。有壹天壹大早,我媽突然給我電話,看到時我心就“咯噔”壹下,電話裏說我爸吐血了,我心臟像被火燙了壹下,痛苦又恐懼,慌忙往病房跑,發現我爸這邊已經掛了水,上了監控儀器和鼻管,我問醫生怎麽了,醫生說門脈高壓導致胃血管破裂,但破的是毛細血管,在止血,初步吐血已經止住,我媽也臉色蒼白,說我爸吐了2次血,臉盆接的,每次半盆。我爸臉色蒼白地閉著眼睛在床上,我也不知道是累了睡著了還是昏迷中。當時我姑姑也嚇壞了,怕我爸無法活著回到老家,還找了北京的親戚去買了壽衣,這個過程我沒跟著,我無法接受也不敢看,後來聽說放到了床下,其實自始至終我都沒看過,我不願意看。這壹天同病房裏沒再安排其他病人,我晚上突然想起問醫生說能不能過換肝,醫生搖搖頭:“肝源很難等,而且匹配性也低,術後排異性先不說,病人腫瘤已經給長到了血管裏,隨著血液開始流散了,換肝沒太大意義。”等到我爸舒醒並慢慢恢復些的時候,另壹個醫生找我談了,說吐血了就先不能做介入了,至少要恢復1-2個月,肝功能要達標才行,讓我們先出院,說病床緊張,修養好再來。我問過之前的那個副主任,他也搖搖頭說,病人多床位緊張,主任做過指示。此時此刻的我已經不能用絕望來形容了,壹次次地打擊我只剩麻木了,我心裏清楚,這壹走,我們只能“等死”了。我心裏暗暗地恨著老天,為什麽對我們這麽狠。我和我爸媽說了,他們竟然沒多問也沒多掙紮同意了,我知道她們是不想再給我增加壓力了,我無用。我爸還努力笑著問管床醫生:“等我恢復壹些,還能再來做手術嗎?”醫生眼神閃躲,語氣猶豫說:“這也要看到時的情況。”當時我是不敢去看我爸的眼神和表情的,我很怕看到灰心喪氣,更怕看到我爸為了不讓我難過做出的笑容,我面無表情地扭過臉。出院了,我爸已經不好站起來了,後面的病人已經等在門口了,我爸很著急但也沒忍心催我盡快辦理,我們去了北京站外賓館等回家的火車。晚上我去車站借了輪椅,推著我爸上了軟臥,這壹宿我們分外擔心在車上出任何意外狀況,還好壹切平安到家。

回家後我還買了吹得神乎其神的苗藥,但我爸已經吃不下了,在老家安頓好我就回武漢了,家裏有孩子,還有工作單位要去看看,那壹段領導對我的體諒和照顧我也壹直記著。回武漢沒兩天,得知我爸吐血又送到醫院,昏迷,我趕緊回去,在醫院裏見到瘦的都是骨頭的爸爸,半醒半睡,親戚們問我是不是應該告訴我爸真實的病情,他們怕我爸挺不住,死的不明白。我拒絕了,這個時候告訴我爸,可能就沒有生還的決心了,而且我覺得我爸那麽聰明,不必說破了。住了三天,醫生趕我們出院了,可我們怕啊,怕在家出什麽問題,不能及時搶救啊,醫生說沒辦法,沒其他可治療的手段。我們還是回家了。回去沒兩天,壹天半夜,媽媽突然敲我的門急促地說:“快點,妳爸又吐血了。” 我聽過到了旁邊臥室裏我爸嘔吐的聲音,我都嚇死了,我不敢進去看,我的確關鍵時刻十分懦弱,我聽到我爸還在說:“趕快倒了,別嚇到女兒”。我摸摸索索地找手機,打120,就這3個鍵,我有生以來也沒撥過,我撥錯了2次,打通了,嘴唇打著哆嗦叫救護車,然後打最近的姑姑家的電話,叫他們來幫忙,親戚和救護車都來的好快,我披著羽絨服坐在救護車上,東北的初春夜裏,又冷又怕。沒錯,這個過程中我的情緒多是害怕和絕望,尤其是後期這兩種情緒已經掩住了我的悲傷,我壹直都沒什麽太大情緒的起伏,沒哭過,在救護車裏顛簸的時候,我其實會想,我遠嫁,我不孝,但我沒辦法。在醫院裏又繼續重復壹系列過程,掛水,上儀器,上呼吸管,輸血各種手續,那段時間,醫院我已經熟悉的想吐了,以至於現在壹說起來要去哪,如果腦子沒轉,第壹反應還是醫院。我熟悉也麻木地做壹切應該做的事情,我也在醫院看到各種人間冷暖,有在病床上直接蒙上白布的,有喝了藥急匆匆的推來的壹家子悲痛欲絕的,還有年輕有為體檢發現了腫瘤的,我看著聽著,都無感。曾經的鬼神邪說都壹下子通透了,不怕了,我可以在半夜的走廊上溜達,甚至還想是否能看到個亡人影子,也就可以證明人死了後還有什麽東西在;我看見那個針管在我爸的手上身上紮下去的時候我用麻木代替了心疼;我看見我媽背地裏痛哭時,我好像也做不到去抱頭痛哭,我依然選擇了麻木,我壹直恐懼但麻木。後來我們想各種辦法熬到了壹個小單間,還有壹個陪護床,稍稍安穩了些,這就是我們壹家三口最後的家了,我爸也在這裏離去。這個期間,我知道我爸熬得特別辛苦,全身瘦的只看到骨頭上包著壹層松散的皮,皮包骨都不是了,因為皮都不緊包著骨頭,但是肚子巨大,三胞胎的臨盆狀態,仔細看肚子上的皮,透亮發紫,血管清晰,包裹著腹水,不能翻身,肝上的大腫瘤和腹水已經把內臟擠壓的變形錯位了,胃裏除了幾口流食是壹點都吃不了東西了,可即使這樣,我爸的確沒吭聲過,我不知道到底疼不疼,因為我們壹直沒打過杜冷丁,但這種不能動的難受勁不是正常人能忍受的,我爸有壹次自言自語:“自殺好像就沒喪葬費了”,我…我竟壹句話說不出。有壹天我爸說熱了,自己打開被子晾壹下腿,結果看到了自己松皮包骨的腿,他說他好難受啊,這看起來就是死人的腿了,沒想到這壹輩子這麽短…我也快速地瞄了壹眼他的腿,又迅速挪開。我爸178的個子,躺在床上,蓋上被子,還是看起來比較高大的,可這壹眼,我看到的壹具骷髏上糊著紙,我承受不了第二眼,但就這壹眼,紮心入肺,我爸去世後的5年裏,我反復的夢到他,大多是瘦骨嶙峋的這個樣子。當時我動了動嘴,啞著嗓子說:“爸,妳別怕。”我爸說:“我不怕。”此時的我們心中波濤洶湧,悲情澎湃,但依然還在努力地壓制著什麽,最後就是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沈默。我沒和父親好好談過心,我不知道說什麽,我也怕我繃不住,我還算是個溝通能力不錯的人,可我就是無法面對我爸說點什麽,我的家庭裏面壹直不習慣於顯性表達。那是父親生命的最後壹段日子,沒有什麽力氣再折騰了,只是痛苦地熬著,熬到油盡燈枯。

後期的父親想吃冰,嘴唇和口腔幹得厲害,沒有什麽體液分泌了,要不時的用水沾濕,要不嘴唇粘住說話都費勁兒,我記得我奶奶去世前也想吃冰,不知道這都是什麽原因。每天或者買飯或者我撫順的親戚家做飯帶來,都是想著法子地做我爸原來愛吃的,可能最後也就吃三口兩口,其他的我和我媽吃掉,結果我們娘倆在我爸住院期間都胖了好多,想起來也是個諷刺。聽壹個病友說,有壹種藏藥,有肝癌患者用了挺好的,我又找了他們說的那個人咨詢並買來藥,但這種野路子藥是不能讓醫生打的,也不能讓他們知道,否則負不了責任,我去找了幾個養老院甚至還有臨終關懷醫院的醫生護士哀求他們幫忙,多給錢,請她們去醫院給我爸打針,可以簽字畫押所有責任算我的,可沒人敢幫我,我也能理解。後來找了自己遠房的壹個開診所的親戚幫忙,感謝她老人家。打了那個藥之後,我爸竟然能否順暢排尿了,腹水小了壹些,我媽說我爸很開心,還握了握拳頭說,我還是有些力氣的。我鼻子發酸,我知道我爸的求生欲。於是我回武漢去看看家裏的孩子還有工作,回去2天後,接到媽媽電話說,醫生表示我爸就這幾天,趕緊飛回東北。我爸看到我,嘆了口氣:“唉,這咋又回來了!”我知道他是心疼我也是預感到了什麽。就當天晚上,醫生說可能熬不過這宿了,我看看我爸,大腦清晰,思路完整,說話無障礙,醫生怎麽判斷過不了當晚的?我爸沒有給我和我媽留什麽感人肺腑的遺囑,只是偶爾聊天時提到過,這壹輩子沒啥遺憾,家庭也好,孩子也好,也都吃了喝了,都挺好。這更像是壹個丈夫壹位父親在寬慰我們寬慰自己的話,其實我家壹直不富裕,爸媽供我上學省吃儉用,沒享過福,我大學畢業後才寬松了壹些。我爸屬於謙和但清高的類型,所以之前並不得誌,近些年剛剛時來運轉,工作能力得到充分展現,沒好幾天,就倒下了。我爸還當著我的面告訴我媽,女兒再好,自己手裏也要留點錢,比較仗義(理直氣壯)。對我提得不多,只是說還算放心我—當晚醫生下了病危通知說熬不過去的時候我是半信半疑的,但也並不敢睡。我爸是個十分心明眼亮的人,半夜裏對還在陪護床上輾轉反側的我們,十分確鑿地說:“睡覺!我不會死,人臨死前都有感覺的,我壹點感覺都沒有,不會死的” 我們啞然,我爸怎麽知道醫生說了這話。

但第二天早上4點多的時候,我爸的血壓就不對了,降到了50多,心跳也慢了下來,我不記得具體數字了,去找醫生,醫生來看了看搖了搖頭,大限到了。通知親戚,也都火速來了,但等在門外。我們意識到肯定是最後的時刻了,我媽這時握著我爸的手說:“妳得的病不好啊”!我爸閉著眼睛問:“肝癌?”我媽肯定後就哭了起來,我爸唉了壹下,發了壹聲近似哭泣的聲音。我看我爸想努力睜開眼睛,但是翻了幾下白眼就再沒睜開過。我坐到床邊,拉著我爸的手說:“爸,還能堅持下去嗎?還能咱們就挺過來,會有奇跡的。如果實在不能,妳也別怕,這個世界上沒有東西是會真正毀滅的,還有另外壹個世界的。妳先去,我們早晚會過去找妳的,我們愛妳”。我沒哭,是的,沒有。我爸的眼角淌下了壹顆眼淚。這麽久了,我爸已經沒有任何的體液分泌了,鼻孔是幹的,嘴巴是幹的,我不知道這顆眼淚是怎麽出來的,但是我看到了。然後我爸就壹直那樣躺著,不睜眼睛不說話,但我看著很安詳,好像沒有之前躺在病床上的痛苦的表情。已經進來的親戚們哭了,我也好想哭,至少我覺得我作為壹個唯壹的女兒我該在此時痛哭哀嚎,該死的是我做不到。按照通常的說法,人去世的壹瞬間靈魂離開身體在上方盤旋,看看來送他的人們,如果我爸的靈魂那個時候看到了我,會失望嗎?醫生來檢查,我說還有緩回來的可能嗎,醫生搖頭,我說現在還有意識嗎,醫生也說應該沒了,但心跳還壹直在,我想著這點就難受。我爸的其他器官功能都非常好,即使是肝癌,後期腫瘤直徑接近14cm了,穿越了血管,還形成動脈瘺了,可所有癌細胞指標包括肝癌標誌物的AFP都是壹切正常。壹招致命,再無還擊之力,無解決之策。天要收回妳,好像無需壹點理由,也不留壹點余地給妳。於是,我們壹直等著,等著我爸的心跳停止,等著監護儀上的波動變平,等著他的身體壹點點地變涼。妳知道這種等待的滋味嗎?如果可以,打死不要經歷。壹切歸零後,我竟吐了口氣,我自己對此的理解是我可能是松了壹口氣,我無法解釋我的狀態,我對自己也產生了很大的懷疑。

之後就是後事了,我第壹次進了殯儀館,看到不同的屋子裏不同的往生之人,切實明白這個光明燦爛的世間其實痛苦和悲傷如影相隨。出殯那天,我坐在副駕灑紙錢,那天壹路上黃土飛揚打旋,看著這漫漫前路,幻化著彌漫的沙塵中會不會出現那熟悉的身影,怔怔地,竟有壹段忘了要撒紙錢和念叨。後來我聽到過壹句歌詞:漫天黃沙裏,望著妳遠去,我竟悲傷得不能自已。這句歌詞瞬間就能帶我回到出殯當天的場景。火葬場的悼詞,是我親手寫的,據說還算感人,我現場讀的時候無人不淚目,除了我,我之後聽到了有人議論我,到底是怎麽能壹氣讀完,沒有哭泣著中斷的。下葬之後,壹切落下了帷幕。回想起這個期間經歷的每壹步絕望冰冷,看向父親的每壹眼痛徹心扉,求醫問藥的每壹次挫敗無助,我都靠著麻木挺過來了。那時那刻,我又松了壹口氣。

後續:這樣壹場劫難,它對我的生活也產生了不小的影響,甚至對我的人生觀都產生了壹個沖擊。我要感謝這個期間給予了我所有關懷和幫助的家人朋友們,感謝父親身邊的各位好友們,大家有心了!當時沒有心思顧及這些,經年歲月後的點滴回憶,我也發現其實感恩的人還有很多,也給不少人添了麻煩,甚至帶來了負擔和痛苦。 9年後的今天我才提筆,記錄壹下人生的這樣壹段悲歡離合。願世間少些疾苦,願人人 健康 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