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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集丨故鄉系列之二

村集|故鄉系列之二

文/余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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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語言美學,其壹在於有大量生動的副詞。我們說文章要寫得生動,許多副詞本身便是生動的,例如趕緊、趕快、趕忙,副詞中都有壹個趕字,這個趕字便是動詞。在趕字組成的動詞中,最常見的有趕路、趕車、趕馬牛羊、趕集、趕廟會、趕考、趕山趕海等,兒時的我最熟悉的是趕集。

趕集,在中國南方某些地方也叫趕墟、趕場,墟、場都有集市的含義。去桂林旅遊並在漓江上乘筏漂流過的人,壹定知道有個大圩(古寫作墟)碼頭,碼頭在大圩古集邊;大圩就是大集,後來發展為大墟古鎮。

古時的廟會也是集市,故稱趕廟會。廟會不像集市常年都有,只是每年壹次,但規模宏大,後來演變為農商交流會。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商品交流會擴大化了,不再局限於寺廟旁邊,而是移到城市邊緣甚至城中,並且各鄉村集市每年均有商品交流會。

我出生的年代已算幸運,但終究對七十年代末的村集缺乏記憶,或者說那記憶並不深刻。壹者是那時年幼記憶淺薄,二者是七十年代的集市比較沈悶。在五十、六十、七十年代,不允許有私營商業,農村集市的主體是供銷合作社,集市雖依然存在,但主要是售些蔬菜瓜果、零食早餐之類。八十、九十年代是集市的空前繁榮期,大大小小的集市汛如潮水,於城市中興起多個果蔬市場或商業街,農村的集市也建起諸多門面房。但好景不長,隨著農村大量人口特別是青年人流入城市,村集漸漸成為雞肋,仿佛又回到了五十、六十、七十年代的蕭條景象。

我記憶中的村集包括七十年代末期及整個八十年代。1990年秋我離開家鄉,只在1990年寒假和1991年暑寒假回過故鄉,見到過村集最後的繁榮與昌盛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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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自然村落之中,我認為絕佳的莫過於我的山村,有淺山,有小溪,有大塘,有深井,有古木,有老屋,最重要的是還有古集。山是淺的好,宜登臨,宜深入;溪是小的好,不必為渡河發愁;塘是大的好,景色之外,大塘亦有大魚;井是深的好,井深而泉冽;樹是古的好,古樹如神木,可庇護村民;屋是老的好,百年老屋,蘊藏著古老傳統,聚集著祖宗神靈。而集市,則是村莊對外交往之平臺,也取生活之所需。雖然,每壹個村莊都趕集,但只有極少數村莊才緊鄰集市,我的山村正是緊鄰集市的極少數村莊之壹。

之所以稱為趕集,是因為多數村莊離集市較遠,生活繁忙而又沈重,需要趕路。村集又多為露水集,稍壹耽誤便趕不上了,不到十點鐘那集就完全散了,露水幹了。對於臨近村集的我們村莊來說,雖然也叫趕集,但腳步輕慢而悠閑,完全沒有趕的必要。只有去更遠的鄉集才會有時腳步慌張,計算時間。

壹般來說,村集比較罕見,可謂少之又少。古之村集,壹般存在於保,古代之保猶如現代之村,但其地域卻有將近現代的壹鄉之大。古之裏、保,於現代區劃為鎮、鄉之後,古集壹般成為現在之鎮集、鄉集,只有極少數的保集成為村集。但集市的最初形成過程,多是因人口聚居而自然形成的,有集才有街,許多鄉鎮甚至城市都是由古集發展而成的。

古集的形成有兩個要素,壹是能從周圍匯集大量人口,二是物流交通便利。古之人流、物流,壹走陸路,壹走水路。人流多走陸路,因為走路不要錢,大路上常建有驛站,沿路有諸多店、鋪;大宗貨運多走水路,船運比車運載重量大。人們通常把建有驛站、關隘或關卡的大路叫作官道,裏、保的駐地多設在官道上,驛站也多設在裏、保的駐地,是以在驛站或裏、保的駐地就形成了集市。

對於能夠不斷壯大的集市來說,除官道外,壹般還要有水路埠口可以通航,僅有陸路的集市很難發展並形成規模,也就很難發展為大的城鎮。有河就有岸,有河就有居民,岸邊自然會形成人行路,這種沿河路又可以辟成大路,使水路、陸路平行發展。

大的集市街形成規模之後,商戶眾多,為防土匪、兵匪,甚至會修建寨墻、寨門,形成堡壘。在這些較大的集市街寨子,至少壹面為河流,有些甚至是依山傍河,更完備的防禦是還要修建如護城河壹般的護寨河——某些護寨河本身就是天然的河溝。

光(州)黃(州)古道,自南北朝至清代過光山縣境的官道主要有三條,唐、宋兩條光黃古道主要沿淮河支流白露河到江淮分水嶺,明、清的壹條光黃古道主要沿淮河支路潢河到江淮分水嶺。今新縣縣城駐地新集鎮,初名新店,緣因光山縣長潭裏和長潭保駐地之長潭驛;到清代中期發展成大集,改稱新集;清代晚期由曾、劉兩大家豪紳修築寨墻、寨門,始稱新集寨。1931年2月王樹聲團長(1955年受封上將)率壹個團兵力憑槍炮難以攻下新集寨,後來裝了壹棺材的炸藥通過挖地道運到寨墻腳下才炸塌寨墻並攻克新集寨。信陽城南六十裏的李家寨,晚清時撚軍都沒能攻破。信陽城南隔河相望的三裏店寨,也曾修建有堅固的寨墻、寨門,1938年10月日軍攻占信陽城後曾在三裏店寨駐軍。新集寨、李家寨、三裏店寨都是由驛站、集市發展起來的,集市臨河、居官道上,水、陸運輸便利,國道107線經過三裏店寨、李家寨,京漢鐵路設李家寨站,武勝關在李家寨旁。

3

神留橋古集在神留橋保駐地,有壹條小河流過。舊時的神留橋保,與現今的壹個鄉大小差不多,但是在1932年新縣建縣時,神留橋保並未完全由光山縣劃歸新縣。所以在解放後區劃鄉、村時,當初劃到新縣的神留橋保縮小到壹個村,而鄉政府駐地設在八裏畈集市。然而慶幸的是,神留橋古集卻作為壹個村集保留下來,全鄉或許也只有這麽壹個村集。

神留橋集市周圍的三個集市都是鄉集或鎮集,分別是八裏畈鄉集、滸灣鄉集和潑陂河鎮集。無壹例外,這三個鄉鎮集市都有水路埠口。流過滸灣鄉集的是淮河支流潢河,該河流經三座縣城;流經潑陂河鎮集的是潑陂河,1972年修成潑陂河水庫;流經八裏畈鄉(2001年改鎮)集的是長洲河,該河註入潑陂河水庫,1972年上遊建成長洲河水庫。

流經神留橋集市的是壹條無名小河,該河註入潑陂河(水庫)。至少在明朝初年,神留橋集市就已經形成了,這可從本地壹些家族宗譜的記載得知。神留橋得名於壹座橋,古橋建於元朝大德十壹年,集市形成於橋頭北側。在集市周圍壹公裏範圍內,至少有四個較大的村莊,分別是丁李灣、大余灣、蔡窪、張窪(含前張窪)。稍遠還有宋徐家、塗莊等較大村莊。這些村莊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都有四五百人,丁李灣更是達到七百多人。

流過神留橋集市的小河之所以沒有名字,主要是因為它並不直接穿過或環繞某個村莊,而是離每個村莊都有兩三百米的距離,因為村莊的選址都是依山而建而非依河而建。在山區,河流邊的田地是珍貴的。而在當地,小溪壹般都是以村莊或村莊姓氏命名的,即使丁李灣被稱為“大灣”,也沒能將該小河稱為丁李河。因此,這條無名小河就叫“河溝”;“河溝”是當地對於小溪的泛稱。

河溝可通航至潑陂河,再經潢河到淮河,因此在神留橋集市形成之後,水運是沒有問題的。潑陂河水庫修成後,從古集坐船到水庫大壩碼頭,水上行程據說有十八裏,最初的四五裏行程原是河溝的舊河道,已淹沒在水庫中。

河溝的上遊四五裏被開辟成梯田、下遊四五裏被水庫淹沒之後,整個河溝只剩下兩三裏長了。又因為修水庫,原來河溝下遊附近的村莊被遷走了,神留橋集向北壹片汪洋,且該集市地跨兩縣,於是神留橋行政村決定將集市遷址到前張窪灣,那裏有壹條新修的馬路,供銷合作社建在前張窪灣村口。

說來並不好笑,新縣從光山縣析出建置時,神留橋保與神留橋集如同壹塊肥肉被壹割為二,古集市街壹大半在新縣境內,壹小半在光山縣境內,壹街跨兩縣。古集廢除後,原集市街成為兩個村莊,壹個是新縣的神留橋灣,壹個是光山縣的光新灣。

光新灣雖然沒有了集市,但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仍有壹些家庭私開經銷店或肉攤等,價格上比神留橋集市便宜。

從我的村莊出發,往北約壹百五十米到達河溝邊的壹塊高地,那是叫做小廟的壹個地名,再有五十米到河溝邊。跨過丈寬的河溝上的三塊墊腳石,往東北不足兩百米是神留橋街;若沿著河岸直北而行,約壹百五十米到達壹座架在河溝上的新橋,再沿河岸直行百米到達神留橋古橋,跨過古橋過五十米便是神留橋古集主街。古集主街長約兩三百米,道路為青石塊鋪成,沿街兩側都是已成為居民房的房子。房子臨街多開有窗,在八十年代形成店鋪窗口,以售賣煙花的為最多。穿過古集街前往渡口,乘船到潑陂河碼頭轉乘班車,往南可到滸灣鄉集、新縣縣城,往北四裏是潑陂河鎮集,再往北可到光山縣城、信陽市。

余氏祖墳在神留橋古集後山,是源自江西長茅余氏的河南余氏第四代賢壹公的墳墓,也就是遷往神留橋集的余氏第壹代,被朱元璋追封為少保的余思銘的孫子。到我這壹輩,已世居神留橋集二十三代了。八十年代末,因神留橋灣某蔡姓人家建房逼近余氏祖墳,引起蔡、余宗族小規模械鬥,蔡姓房主被打死,余姓四從坐監。

4

我出生那年,正是潑陂河水庫修成之年,神留橋集早已淪落為露水集,被三個強大的鄉鎮集市包圍。神留橋村集、滸灣鄉集雙日逢集,八裏畈鄉集、潑陂河鎮集單日逢集。

解放後新的村集在前張窪灣村口,只有壹條長不足百米的小街,但平常卻顯得特別寬闊——可用來放映露天電影,只在臘月稍嫌擁擠。集市最顯眼的、無與倫比的是壹排供銷合作社的房子,這還不算其後院和倉庫。單就供銷社的房子來說,均是磚瓦房,砌有壹米寬的廊檐和三四級臺階。

整個神留橋大隊的宏偉建築***有三處,壹是大隊部,二是供銷社,三是神留橋中學。村莊的房屋多是土坯墻,丁李灣雖有許多古建築的磚墻,但多是清朝以前留下來的,頗顯破舊,且通常是三五家***住著壹個大宅院子。神留橋中學雖為磚房,但據說許多大青磚是墳磚,可以看出有些磚上還殘留有白石灰。大隊部是壹個極大的四合院,門面壹排房卻是小紅磚和琉璃瓦,最為氣派。我已記不得供銷社的門面房是大青磚還是小紅磚、琉璃瓦還是青瓦,但總歸是可以排名第二的。

供銷社的門面房被隔分為兩塊,壹塊為收購站,兼售油、鹽、醬菜、散酒,另壹塊售賣各種緊俏物品。緊俏就是時髦,時髦的東西只有供銷社才有,因為許多物資是憑票供應的,沒有票就得高價,這就叫緊俏。幾年前我寫鄉鎮誌時,知道六十年代憑票供應的商品有二十多種,包括糖、煙、酒、豬肉、布匹、針織、糕點、手表、自行車、皮鞋、火柴、肥皂、香皂、搪瓷杯、搪瓷盆、電池、鏡子、蒲扇、涼席、水瓶、鐵釘等等。我小時候所見過的“票”,似乎只有布票和糧票,但供銷社不賣糧,也不再賣豬肉。收購站倒是收購禽蛋、魚、蝦、蟮、泥鰍、王八、蛇等,也收購農產品棉、麻、蓖麻、花生、芝麻、黃豆、紅豆、綠豆等,也收購中藥材錢胡、沙參、車前子、金銀花、葛根等。

村供銷社不賣手表、自行車、收音機等貴重物品,主要商品有糖、煙、酒、副食、布匹、鞋子、水瓶、鏡子、蒲扇、手電筒、電池、火柴、肥皂、香皂、毛巾、臉盆、缸子、碗、筷、鍋、菜刀、剪子、針、線、鐵皮水桶、鐵釘等。之於我個人來說,小時候最常去供銷社櫃臺買的是糖子,不論幾分錢都可以買,長大後買過手電筒、電池、開水瓶膽、瓶塞、火柴、鹽巴、香皂、肥皂之類,也曾幫父親買過煙、打過散酒。

有壹位專門給村供銷社運輸的送貨員,用壹頭驢拉著架子車,每天把村供銷社收購的物品運到鄉裏,再把需銷售的物品從鄉裏運到村供銷社。車行平路且空車時,運貨員就側坐在架子車上,壹邊吆喝著“嘚”“駕”,壹邊甩著鞭子,那樣子十分愜意。

毗鄰供銷社壹側的是衛生所,有三位中醫,兩位年長約六七十歲,壹位年輕約四十多歲。三位中醫輪流坐班,但趕集看病的人總是希望由最老的老中醫望聞問切,而對那位四十多歲的中醫不太信任。在衛生所成立之前,兩位老中醫是行走於鄉間的赤腳醫生,認得人也多。醫生們平時居家,各備藥箱,如果夜晚有人得了急病,仍需出診。

供銷社和衛生所對面是壹排低矮房子,房前有肉攤、油炸攤、豆腐攤、掛面攤,似乎這幾樣可以私營。在七十年代,當地出嫁的女兒給父母親做壽,最常見的壽禮三大樣是掛面、油條和豬肉,裝滿壹個竹筐,當然還可以有雞鴨魚蛋等;而農村人家待客,豆腐必不可少,畢竟肉貴,豆腐的種類卻有水豆腐、千張(幹豆腐)、臭豆腐卷、豆腐渣、豆油、麻辣豆腐塊等。在貧窮的時代,農村有“過小年吃豆腐”之說,豆腐簡直就是介於葷菜與素菜之間的壹個特別菜種,不上不下。在油炸食品中,菜角、千張卷油條要趁熱吃,而油條、麻花、饊子卻可以在家中存放很久,冷油條老人用開水或熱稀飯泡著吃,小麻花、饊子則是兒童的最愛。後來吃過天津的大麻花,感覺遠沒有家鄉的小麻花好。

至於掛面,更是是家家必備之物。掛面又稱長壽面,“雞蛋掛面”是生日標配,無論老人小孩。此外,家裏來了客人或請人做工,通常要請來人“過晌午”“過晚上”,這就又少不了掛面,搟面條是不行的,包餃子又太費工夫。因此要長期請人做工或幫工的人家,例如蓋房子,需要大量的掛面時,通常又會請人到家中來做掛面。

除此之外,集上不固定的則是柴禾擔、蔬菜擔、瓜果擔、雞蛋筐鴨蛋筐、賣魚蝦蟮或王八的、賣雞鴨的,都是農戶自家產的或河塘裏打撈的。村集上並沒有早餐的攤點,沒有賣包子、豆漿、水餃、面條、稀飯之類,那些要到八十年代才會出現。

5

集市直到八十年代才紅火起來,直擠兌得供銷社可以關門大吉。壹夜之間,供銷社對面的低矮房子都翻新了,都亮堂了,都成為經銷店了。早餐店也出現了,擺地攤的也出現了,甚至理發店、信用社、牛行也都出現了;原來不固定的臨時小販形成了固定的區域,有水產區、蔬菜區、柴禾區,全都擠到大馬路上。集市擴大成了壹條丁字街。

前張窪村的家庭,幾乎半數經商,奶奶的兩個弟弟都開了經銷店,也有的家庭建房出租。附近村莊的居民,也有來擺地攤的。地攤並不是攤在地上,而是在兩條板凳上架壹竹薄,物品就擺放在竹薄上。竹薄簡單易制,家家都有,是用十幾根細竹以麻繩串聯而成,夏夜可以睡在上面乘涼,也可以搬到院子中或曬谷場上暴曬農作物,不用時可以卷起來立在墻角。

各村莊的經銷店也出現了。我那距離集市只有五百米的村莊,爺爺開了間經銷店。我曾經懷疑,爺爺的經銷店能否賺錢。事實證明,人類都是有惰性的,多數人寧願多花壹點錢也不願多走路,或者說是省下了趕集的時間。爺爺的經銷店只售賣極少數的日用品及煙、酒,主要收入還是來源於煙酒,雖然我的村莊只有壹百五六十人。在那個糧食酒通常只賣四元壹瓶、壹包煙通常只賣壹元多錢的八十年代,爺爺的經銷店竟然傳了三代,從爺爺傳給二姑,從二姑傳給三姑,從三姑傳給姐姐,直到她們出嫁。

集市火起來後,許多人趕集純粹成了玩樂,特別對於無所事事的老人或孩子們來說,即使對於早晨有工作要做的孩子——例如放牛,也會擠出時間去趕集,看熱鬧是中國人固有的為數不多的歡樂之壹。那些上學經過集市的孩子,必定要在集市上浪費壹點點時間,多年後那回憶就不是浪費時間,而是壹種參觀和遊覽。

校長每逢集到學校也要經過集市。有壹次在校會上訓話時,他給我們講了壹個集市上的見聞,以證明學習課外知識的重要性。壹個打著快板討錢的乞丐,對著壹位不肯給錢的攤主唱道:“妳敬我是楊六郎,我敬妳是八賢王。”楊六郎和八賢王是什麽關系?楊六郎是八賢王的妹夫,我日妳妹!

似乎集市火了以後,那些乞丐也都成了江湖藝人,再來村莊討飯時不是打著快板就是拉著二胡,或者脖子上纏著壹條無毒蛇,又會肩上立著壹只會學人話的八哥。對於這樣的江湖乞丐,孩子們是歡迎的,不會再驅狗咬,施舍的米也多起來。有時故意舀壹滿碗米,端在手中,讓乞丐在門前多唱壹會兒。

村莊裏有兩位老人是每集必趕的,他們是親兄弟,都七十多歲,互不來往大半輩子了。弟弟被抓壯丁時,曾將妻兒托付給哥哥,哥哥卻將弟媳婦給賣了。哥哥每次趕集空著手去,回來時必提壹塊肉。弟弟每次趕集必背著壹捆竹子,賣了錢也割壹塊肉打壹瓶酒,寒暑假期間時常還帶著兩個孫子,有時也將竹子背到潑陂河鎮集上去賣。他的兩個孫子住我對門,時常向我吹噓潑陂河鎮集如何好,比神留橋鎮集要大許多倍,然而去潑陂河鎮集要坐船,要付船錢,我終是沒有去過。後來姐姐也時常跟隨村人去潑陂河鎮集,販些水果到神留橋集上來賣,暑假期間我常到碼頭去接姐姐。開經銷店最辛苦的是二姑,那時家裏並沒有自行車,又為了省錢,二姑常到二十多裏外的滸灣鄉集去取貨,取貨壹般選擇在星期天,帶上大我六歲的叔叔,還有我們姐弟三個,肩挑背扛的,累得不行。叔叔蠻有力,給學校打柴時曾挑回185斤,破了校史記錄,每次他都要挑三四箱白酒。

6

叔叔後來在鄉糧管所上班,嬸嬸是鄉街上人,在鄉集街上開有壹家服裝店。每到臘月下旬,叔叔也將貨物拉到村集上來賣,擺攤,罷集後將貨物寄存在他舅舅的經銷店中。

集市每到臘月中旬、下旬就火爆得不行,過小年之後更是人山人海,依家鄉話說——“擠破了頭”。這樣的盛況,比秋季的農村商品交流會還要瘋狂。

秋季的農村商品交流會在每年九月,秋播之後,農閑時節。因為集市街太小,商品交流會均選址在大隊部門前那壹大片空闊地上舉行。為了慶祝盛會,更因為學生無心上課,學校每年都要放假三到七天,大隊部離學校只有壹百米遠。商品交流會上售賣最多的是布匹和服裝,都是壹卡車壹卡車從鄉上拉過來的。每次交流會如同傳說中的廟會,吃的、玩的特別多。大隊——已改為村——會請壹臺花鼓戲班子,約有六七名演員。各種水果、幹果這時都有了,零食也都運來了,孩子們就是為了吃。

臘月集則有所不同,主要是供應年貨。在八十年代初期,大多數農村青年還未外出打出,趕臘月集成了最重要的消遣,整個上午小集人流量都超過千人,直到午後壹兩點罷集。許多年輕人故意制造人浪,每每有被擠倒的人,小孩子們都嚇得躲在壹邊。每個集市都有因“擠油”而發生爭鬥的,直打到稻田中,打得個頭破血流,豈不是“擠破頭”是什麽?神留橋村集本來就小,我曾在夏夜集上看露天電影,於散場時被擠丟了板凳。那些年我們正是十幾歲的半大孩子,於臘月集市上非常熱衷這種“擠油”運動。

到八十年代後期,農村的青年大部分去城市打工去了,但是每年春節前回家,購買力今非昔比。如果說八十年代初期的趕集對於年輕人來說是閑誑和看熱鬧的話,八十年代末期則是大包小包地搶購了。為了維持秩序,我們姐弟三人每集都去幫叔叔照看貨攤,單日則去鄉集上幫忙。

其實擁擠的只是村集的主街,對於馬路上的次街來說,它可以無限拉長,由五百米拉長到壹千米,再拉寬到路兩側的稻田中。這個時候,妳如果想見某個心上人,就去集市上找吧,不會因為沒有電話聯絡而找不到。如果壹遍找不到,就來回兩遍、來回三遍;如果這壹次集上沒找著,就下壹次集上再找。如果妳們熟識,妳可以偷偷地拉她的手;如果妳們不熟,妳可以悄悄地塞壹個小紙條給她。

不光青年,中年人也喜歡趕臘月集,不然漫長的冬天做什麽呢?去集市上轉壹轉,看看年貨還缺些什麽。有些不常用的物件想不起來,遇見了,覺得劃算就買下來;也不壹定是過年才用,有些是正月十五才用的,有些是夏天才用的但冬天便宜。

最不愛趕集的是中老年婦女了。壹者,她們往往不管錢或不掙錢;二者,她們無壹不節儉持家;三者,她們過了愛看熱鬧的年齡了。她們只有在賣什麽的時候才趕集,或者是必須買什麽的時候才趕集。我的三姑奶特愛趕集,她嫁在離神留橋集八裏遠的光山縣某地,幾乎每集必趕。她沒有親生兒子,早早地與過繼來的娶了媳婦的兒子分家過,住潑陂河水庫旁邊卻種了許多菜園、茶葉,每集不是挑著蔬菜就是茶葉到集上來賣,甚至在神留橋不逢集的單日子裏挑到十六七裏外的八裏鄉集上去賣。不然,漫長的老年生活如何打發呢?如今,三姑奶已年近九十歲了,五年前見到她時,她依然精神矍鑠,獨自從新縣縣城坐車到神留橋集,再步行八裏回到她的農村老家去。

不知神留橋還逢集否?

2021.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