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開得真快，幸好自己擠上來了。她有點感激司機。
喘息聲很快被發動機的轟鳴掩蓋，擁擠的車廂裏，琢茵被迫貼側著車門，看著那個散亂著頭發的女人奔跑的身影漸漸模糊成壹個黑點。
她覺得那個女人嘴壹張壹合的樣子很有趣，像是吐泡泡的金魚。
也許她在喘氣，或者在呼喊公交車，不然就是在破口大罵，這麽想著，琢茵的嘴也幾乎要動起來了，天氣很熱，車裏的空調吐出絲絲縷縷的涼意很快被吞食殆盡，悶熱的氣息化成怪獸，嚇跑了空氣。琢茵把頭靠在車門的玻璃上，沒有想象中的冰涼，暈暈沈沈中，她幾乎要睡著，可是不行，壹個女孩子在滿是陌生人的公車上放松警惕，是多麽的可怕。
“兔子被扔回了深林，它不知道去哪裏找蘿蔔，但它知道壹定有狼。”
腦子裏冒出這麽壹句話，然後又想到了剛剛那個追著公車跑的女人，和那張開開合合的嘴巴，不由地有點想笑。
旁邊的人斜了她壹眼，不是友好的目光，她趕緊繃住了臉，然後把目光轉向別處——車太擠了——不然她更情願移個位置或者轉個身子。
02
開始上班的第二個星期，琢茵和公車司機搭上了話。司機人很好，在她被擠到駕駛座前踉蹌的時候扶了壹下，用溫和的嗓音說了句小心。
琢茵的心暖了壹下，回了個大大的笑臉和清脆的謝謝。
司機也回了壹句謝謝。
“謝我什麽？”
“謝謝妳每次下車的時候都和我說謝謝。”
琢茵又笑了起來。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著他，補了壹句：“謝謝妳笑得那麽好看。”
她便紅了臉，偏過頭不再接話，目光粘在了某個座椅的扶手上——車太擠了——雖然她也並不想背過身子或者移動位置。
於是他們便熟絡起來，雖然司機話不多，琢茵還是了解到壹些事，比如人總是很多，但學生放假的月份裏就不那麽擠了；追公車的人很多，但總不可能每個都等；車上的大部分人都不愛說話，壹副不開心的樣子。
知道最後壹條的時候琢茵撇撇嘴，表示有同感：“不知道為什麽會不開心，我就很開心呀。”
那時候紅燈轉綠，司機卻破天荒地沒有停止閑聊，反倒轉過頭看了她壹眼。
這是他第壹次不是從後視鏡裏看她，而是真真正正地，看了她壹眼。
不知為何她突然就慌了，於是開始解釋：“妳想啊，下了車就要上班吧，上班就有錢賺吧，當然開心呀，那如果不喜歡上班，就更要在車上多開心壹會兒呀。”
說完她偷偷瞟了壹眼司機的側臉，發現他沒什麽表情，至少禮節性地點了下頭，就繼續認真開車了。
03
其實琢茵的生活並沒有那麽開心，工作還在實習期，薪水捉襟見肘，舍友對自己很友善，卻總保持距離，還有就是，她覺得自己被跟蹤了。
雖然她住得並不偏遠，還有合租的女伴陪著，就算有時候加班到比較晚，大城市裏也壹直車水馬龍到半夜，所以她自認是挺安全的。但是，她還是覺得有視線總跟著自己，隱晦又犀利。
每天上公交車的時候，她都會借著後視鏡或者假意的回頭看壹眼後面。
總是有人在追公車。
有時是男的，有時是女的，有時甚至覺得有些人很眼熟。
他們總是在喊些什麽，神情焦急，她聽不到，但還是很同情他們——她知道上班遲到意味著什麽。
“咋了。”司機發現了她的心不在焉。
“沒……就覺得這裏追公車的人比我家裏那邊多多了。”話壹出口，琢茵突然發現自己有點想不起來家鄉的景象了。
“哦……大城市……人多。”司機解釋了壹句。
琢茵點點頭表示了解了，然後趕忙轉移話題：“好多司機都會帶水上車，妳帶嗎？”
“有的。”紅燈，他停車，拉手剎，然後指了指前面的葫蘆。
“葫蘆？”琢茵好奇起來，“裝什麽？茶？不好裝咖啡吧？還是長生不老的神露？”
“壹般的飲料而已。”司機的語氣依舊溫和，沒有無奈，也沒有想接話茬的意思。
琢茵聳了聳肩，還想問怎麽從沒見他喝過的時候，他放下了手剎，車子緩緩啟動，她也只好識趣地閉了嘴。
04
日子很快地過去。
琢茵從沒追過公車。從沒見過司機喝水。從沒什麽大的變化——除了快要轉正了——壹切都平平淡淡。
想來這段時間還算不錯，但也許等轉正以後，她會搬家，換個離公司近壹點的地方，不用合租，也不用每天等公車。
那個司機很順眼，聲音好聽，專註開車的樣子也讓她新生歡喜，但還不至於癡迷。
自己不擠那班車了，追公車的人就會少壹個吧？但是其實車也並不是擠不下了，而是他們來得太晚，才趕不上車的吧。
加班回家的琢茵胡思亂想著，突然覺得肩膀壹緊，回頭便看到壹張臉離她很近，不及她明白怎麽回事，又有壹股新的力道撞過來，然後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上車。”
琢茵顧不得疼痛，連滾帶爬地上了車，還沒站穩，司機就關了車門同時猛踩壹腳油門，她趴在地上，看著兩個身影追著公交車邊跑邊喊，越來越遠，然後縮成壹個小黑點，融入了無邊的黑暗。
真奇怪，路燈霓虹燈車燈，竟然照不亮那些被甩在身後的路。
直到司機朝自己走過來，琢茵不得不擡起頭看他時，才發現自己還坐在地上。
“那些人不是在追公交車，是在追我。”她對他說。
05
司機送她上了樓，期間她把最後壹句話重復了三遍，他卻始終沒開口。
沒有驚訝，沒有好奇，沒有恐懼。
“早點休息吧。”壹如既往的溫和。
但她卻莫名有點被觸怒了，於是大著膽子抓住他的手臂：“留下來陪我。”
“我怕。”她說得相當大聲，理直氣壯。
他似乎有點觸動，但很快地就扒掉了她的手，走到門口，又轉了半個身子回來，欲言又止。
“不怕。”
然後很快地離開。
她蹲了下來，抱住自己放聲大哭。
夜格外的安靜，連合租的妹子都沒發出任何響動。
06
陰間的司機，是要隨身帶著孟婆湯的。
不是為了去除掉前世的記憶什麽的，畢竟地獄的福利不錯，他也不打算投胎。沒有後世，前世的記憶怎麽樣也就無所謂了。
那孟婆湯，是為了淡化自己的情感。
上邊覺得，剛死的人還是生機勃勃熱氣騰騰的，難免會有忘記自己身在何方的“新死人”，而司機常常與他們接觸，為了防止因為感情而節外生枝的事發生，司機都被要求常備孟婆湯，把感情這種東西降到最淡。
之前他壹直覺得沒必要，壹是自己本就寡淡，二是如今的“新死人”比陰間的鬼混還要無欲無求，個個板著壹張臉，上面寫著生人勿近。
只有她是不壹樣的。
當然了，她也還沒死，只是個植物人。
誰知道上面的世界亂成了什麽樣，似乎是有人想讓她死，有人又追著死命要讓她活下來。誰會這麽折磨壹個小姑娘呢？
而她似乎還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哩。
於是我載她，卻並不到終點。她不該死。
壹開始不告訴她真相是因為我懶，後來是怕她難過，再後來，是怕她離開。
但她早晚得做出選擇，不是麽？
要麽死，要麽活，沒人能在我這車上呆壹輩子。
她沒來搭車的第七天，我飲下了半壺孟婆湯，才壓制住了心裏幾乎要翻湧出來的東西，其實我是想喝壹整壺的，但只剩下壹半了，無所謂，足夠了。
07
琢茵終於聽見了那些追車……哦不……追她的人在說什麽，壹些人說快快醒來吧，快快回家吧。
壹些人說死吧，死了就壹了百了了，不要怪我們狠心，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呀。
希望她離開的人很熟悉，正是那些人養活了她十八年，她也知道他們還得養活另壹個小生命。
於是她拿出水壺，打開，是偷來的孟婆湯，咕碌碌地往下咽，喝到壹半的時候她有點後悔，又想起他說的那句，別怕，於是就接著喝。
合租的女生站在她房間門口，不敢靠近，她終於明白那女生對自己的疏遠是因為她身上尚存的陽氣。
喝完的時候，她忘了壹切，迷迷糊糊地感到有個女生過來擁抱了她，然後親熱地叫她快去上班。
她壹拍頭，想起自己還得上班，還得往家裏打錢，去給新出生的弟弟買奶粉，於是哀嚎壹聲，飛奔而出。
08
司機慢慢停下了車，讓琢茵上來，她顧不得喘氣，就笑著說了聲謝謝。
司機微微點頭，起步，發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