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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書,茅盾的《少年印刷工》

原文

叮當,叮當,叮當——

壹天裏最後壹次的下課鐘打得分外響亮似的。私立現代中學各教室裏頭就像坍倒了壹爿缸甏店。大約過了五六分鐘,教室裏靜了,外邊運動場上鬧哄哄的聲音卻壹點壹點大起來。壹個初中學生家裏的有錢沒錢,在教室裏也許倒還不大看得出,可是到了運動場上卻就分得明明白白了。有錢的學生脫掉外蓋的藍布校服就露出壹件精美的羊毛運動衫來。因為這是春假後第三個星期,正用得到羊毛衫。

然而羊毛衫的壹隊裏,也有個等級。最高的壹級,家裏有包車,早就來到校門口等候;周家寶就是屬於這壹級的。他實際是16歲,看去倒像有十八九了,生得濃眉大眼方嘴,紅春春壹張圓臉。他走到校門口,高叫壹聲“阿三”,就將他手裏的皮書包拋了過去。阿三就是周家的車夫,壹手接住了書包,壹手就拉著車靠近校門來。

比周家寶後壹步出來的,是他同班的趙元生,15歲;照年齡算,這個趙元生卻也生得並不短小,可是他那壹張淡黃色的面孔就擺明了他近來吃得太少太壞。

周家寶壹腳踏在包車上,扭轉頭去對著趙元生壹邊吹口哨,壹邊說:

“噓噓,趙元生——來!有句話跟妳說。”

趙元生用疑問的眼光朝周家寶臉上相了壹相,就走到車子旁邊。周家寶仍舊尖起了壹張嘴“噓噓”地吹著,伸出壹個中指來在趙元生臉前晃了壹晃,狂笑著叫道:

“沒有什麽——請妳吃——哈哈!”

趙元生臉上突然壹紅便又轉白;他盯了周家寶壹眼,轉身便走。

“餵,餵,餵,趙——!”周家寶在後面喊著,三腳兩步趕了上來,壹手挽住趙元生的臂膊,當真從褲子袋裏摸出兩三粒可可糖,塞到趙元生的拳頭裏,壹邊笑得怪自然的說:

“開玩笑的。開開玩笑要什麽緊!”

“不要!”

趙元生咬著嘴唇,搖壹搖頭說。他的拳頭更捏得緊了。他這麽壹點點年紀,要他捺住被侮辱的忿怒,又捺住可可糖的誘惑,可實在不是容易的。他那淡黃色的面孔變白了,可是他那壹對有精神的眼睛卻紅得像要爆出火星來。他快步走,他想要掙脫他那條被挽住的臂膊。但是周家寶好像壹塊橡皮糖,讓他粘上了身,要撇也撇不開。他跟著趙元生壹路跑,壹路就說道:

“當真有句話同妳說——同妳說,今天,今天的算學〔算學即數學。〕練習題,練習題,妳做好了沒有?老規矩,餵,老規矩,明天借給我抄壹遍。”

趙元生站住了,忍不住微微壹笑。這該是他作難他壹下的機會了,然而他素來不會要挾別人,他只說老實話:

“我也沒有演出來呢!”

“騙我幹麽!妳是算學大家——我在操場上踢球,看見妳壹個人在教室裏頭也不擡壹擡;妳是算學大家——餵,照老規矩,照老規矩罷!”

“當真我還沒有演出來。我沒有做。我那時做的,是動物劄記。”

趙元生說著就把眉頭輕輕壹皺。周家寶做算學雖然不行,猜人家的心事卻是個好手;況且趙元生——這個“算學大家”,這個“算學迷”,會擱起算學練習題不做,這也不是第壹回。周家寶的壹對大眼烏珠轉了壹轉,就輕聲兒說道:

少年印刷工少年印刷工“哦,我懂了。妳沒有做——妳的算草簿又用完了。小事情。我的書包裏就有新的。”

趙元生臉兒板板的搖著頭。他並不是那種小氣人:讓人家抄了算學練習題就要謝意。然而他這半年裏,的確受過周家寶的不止壹次的謝意——練習簿,鉛筆,墨水,橡皮。他每次受下來,心裏總是又苦又羞。要不是他看到他父親實在沒有錢對付這種消費,他壹定不要人家的。他好勝,他喜歡做得慷慨大方些。特別是周家寶常常要和他開玩笑——例如剛才那壹次,他認為都因自家受過他的東西,仿佛身份低了之故。

然而周家寶已經在那裏叫道:

“阿三!拿我的書包來!快點!”

阿三正在懶洋洋地拉著車子走來,聽得叫喚,就快跑了幾步。

“就在這車夫面前受人家的東西麽?死也不要的!”——趙元生心裏猛可地這樣想著,臉上就飛紅了;他壹掙,掙脫了周家寶的手,翻身就跑,壹邊跑,壹邊尖聲怒叫“不要!不要!”頭也不回。

他跑到了前面電車軌道處,周家寶已經趕上來了。把兩本嶄新的算草簿塞在趙元生手裏,那周家寶就淘氣似的說道:

“小意思。老朋友。餵,老規矩,老規矩!”

趙元生手壹扔,兩本算草簿以及他自己的新聞紙包好的課本都撒了壹地。他呆了壹呆。他不知道心裏想些什麽,可是他已經匆匆忙忙把課本和新算草簿都拾了起來,包在壹處。這時候,他看見周家寶坐在包車上從側面飛也似的過去了,還看見周家寶扭著身子轉過臉來笑著叫道:“老朋友,老規矩,不要忘記!”

趙元生順著電車軌道向東走回家去。他有兩本新算草簿在他那新聞紙包的書包裏,就好像重了些。然而他的心頭又好像輕松了些——後天算學教師要答案的時候,他有東西交出去。

他壹路走,壹路就想著受人家的東西是不應該的。他想起前年這時候他在小學六年級,比算草簿值錢得多的東西他也受過人家呢,然而那時候他也送人家東西。有時送他東西的好朋友忽然又和他不好了,翻起舊賬來,那說話是比周家寶的“開開玩笑”要難受得多呢,可是那時候他也可以翻舊賬,他並沒覺得好像身份低了開不得口。

於是他就想到那時候他在學校裏的情形。那時候他的姑夫又是他的級任教員李誌明先生,每逢國文課時總要講十分鐘的“時事”——東三省有多少富源,“九壹八”如何的傷心,義勇軍如何在那裏奮鬥。那時候,他記得,他的姑夫又是級任教員的李誌明先生總是把壹對紅得發亮的眼睛盯住全班組幾個功課最好的學生,聲音尖得發啞地叫道:“妳們——妳們將來不是做亡國奴就是做救國的大丈夫,沒有第二條路!”他記得,那時候他的姑夫又是級任教員的李誌明先生的眼光確也射在他的臉上,他的心那時就發跳,似乎他那時不止壹次地在心裏大聲說道:“我要做壹個救國救民的大丈夫,死也不做亡國奴!”

他記得,那時候他和同學們到馬路上募過捐,他和幾個同學商量好如何乘火車去“請願”:那時候,他常常做夢自家已經是壹個大人,和壹大群的人在車站上等候出發。

想到這裏,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站住了,把胸脯壹挺。

有壹輛汽車咕的壹聲剛剛在他身邊兩尺光景的地方煞住,壹個戴著鴨舌帽的汽車夫的兇臉從車窗裏伸出來,把壹大口唾沫重重噴到趙元生臉上,怒罵壹聲“阿木林”〔阿木林:上海方言,意思是笨蛋、蠢人。 〕,就啵啵地開走。

趙元生嚇了壹跳。他倒退壹步,定下心來朝四面看看,這才知道已經走錯了路。他忘記轉彎了。

他回頭跑。到那應當轉彎的地點時他看看街角上那爿煙紙店裏的時鐘,長短針已經成為壹直線了;還得壹刻鐘才能到家。他掛念著算學練習題沒有做,英文也沒有溫,他就更加跑得快。

趙元生到家時,弄堂裏的路燈已經亮了。他家住的是壹樓壹底房子的前客堂。他從後門進去,那狹長的小天井裏的自來水正放得嘩嘩地響。二房東的女人朝他怪眉怪眼地笑,他不理會,就摸進了他的“家”。

客堂裏的電燈還沒有亮。 二房東〔二房東:把自己租別人的房出租給第三者的人。〕的“章程”要到七點鐘才開放電火〔電火即電燈〕。趙元生只覺得他“家”裏有客人——好幾個客人,卻看不清他們的面貌。他覺得有壹個聲音好像是他的舅父錢選青。他放下書包,拿衣袖擦了壹下臉上的汗點,他的眼睛也和房裏的黑暗習慣了,他看明了壹位果然是他的舅父,另壹位卻是個不認識的中年男子。他們兩位壹排兒坐在東邊靠墻的兩把椅子裏——現在他家只有這兩把椅子了。

他的父親趙勉之坐在朝外他自己的床上。元生忽然覺得壹定有什麽重大的事情發生了。他父親的眉毛眼睛都愁做壹團了。

“阿元,妳認認妳的妹妹啊!”

這是舅父的不大自然的聲音。趙元生心壹跳。他哪裏來的又壹個妹妹啊!他本來有壹個很活潑的妹妹,可是那壹年上海打仗他們全家從戰區逃出來的時候就失散了,千方百計打聽總沒有下落,都說是壹定死了;難道竟沒有死又回來了麽?他心跳得很,定睛朝他父親看,父親的嘴唇皮發抖,卻沒有說話。他再朝舅父那邊看,這才看見那位不認識的客人背後——那是在最暗的墻角頭了,果然有壹個小小的人兒躲著。

趙元生心跳得說不出話來,三腳兩步就到了客人身邊,那客人卻也拉著那小小的人兒出來,推她走到趙元生面前,壹邊說:“這是妳的哥哥”,口音像是江北〔江北指蘇北〕地方的。

那女孩子低著頭,木雞似的站著。

趙元生只覺得鼻子裏酸溜溜,壹顆心好像脹大了壹倍,從前他和他妹妹的快樂日子又像回到了眼前似的;他蹲下身子看著那女孩子的面孔,低低叫壹聲“妹妹”,他自己也不覺得地落下兩點眼淚。

但是那女孩子轉過身去,背朝著趙元生,仍舊那樣不聲不響地站著,木頭人似的。

趙元生也跟著又蹲到她面前去。因為是朝外了,那女孩子的面孔就可以看得清楚些。這回她也不再逃避,她那壹對小眼睛呆呆地看著趙元生的亮晶晶的眼睛。趙元生覺得這麽呆鈍鈍的壹對眼睛是非常陌生的,而且那低鼻梁,尖下巴,他腦子裏也是連影子都沒有;他慢慢地伸直了身體,朝他父親看,好像在說:“難道這就是我們那活潑可愛的妹妹?”可是他不忍說出口。

“不大像罷?阿元。”

父親輕聲說,嘆壹口氣。不——這雖然像嘆氣,可實在是松壹口氣;這位老人家似乎巴不得大家都說“不像”,那就幹脆少了壹樁心事。

趙元生點了點頭,又蹲下身去細看那女孩子。

那不認識的中年男子這時就開了口:

“呵,趙老先生,不是那麽說的。女大十八變,妳的小姐是大前年走失的,8歲,今年11歲了,人大了,模樣兒自然要有點走動的。呵錢選翁,我這話可對?”

趙元生忽然又立直了朝那中年男子看,似乎也要說幾句;可是這當兒他的舅父咳了壹聲,元生就轉臉看著舅父。

舅父是相信那女孩子確是他的外甥女兒的,他對趙元生的父親說:

“嗯,嗯,臉盤兒呢,是瘦了壹點了;不過,這位周先生說是陽歷1月30號在沈家灣看見她在路上啼啼哭哭——嗯,妳們不是在沈家灣失散的麽?舍妹病重的時候,還對我說得明明白白,是沈家灣,是30號。嗯,這位周先生問她姓什麽,說姓趙,家裏還有什麽人,說有兩個哥哥;那,勉之,妳看不是對得很麽?”

趙元生再看他父親。他父親只是瞪出了眼睛,張開了嘴,不說話。

“妳姓趙?”元生拉著那女孩子的手,輕聲說。

那女孩子點了點頭,似乎也說了壹句什麽,可是聽不明白。

趙元生忽然想起他妹妹手腕上邊有壹點痣,而且記得仿佛是在左手腕上;他馬上拉出那女孩子的左手來看,可是沒有;他再捉她右手,慌慌張張把她的衣袖壹捋,那女孩子就哭起來了。這時候,趙元生又聽見那中年男子說:

“我養了她3年多,本來當她是我自己的女兒,我又沒有女兒,這回是——前幾天聽得錢選翁說起府上走失過壹位小姐,算算地方、日子、年貌,都剛剛對,今日就帶她來認壹下,內人還舍不得呢。”

“嗯,可不是,真是天意,天意。這位周先生還是上月裏才搬到我住的那個弄堂,她們女人家到老虎竈〔老虎竈:開水竈〕泡水,壹回兩回熟了,嗯,無話不說,無話不談,這才知道我們外甥女倒好好兒收養在他家裏。嗯,可惜舍妹早死了壹年,見不到了,見不到了——可憐,舍妹只有這個女兒!”

趙元生聽他的舅父講起母親,立即就想到父親說的壹句話:“妳們的媽媽是被活生生逼死的!”他近來很懂得父親這句話的意思了。父親的店鋪吃了炸彈,好好壹個家只剩得幾個光身子,妹妹又丟了,父親又大半年找不到事——這都是逼他母親死的!元生覺得胸膛裏像有壹團火,而這團火又直沖到他眼睛裏。而現在,父親找到事也快壹年,哥哥是3個多月前進了銀行當練習生,走失的小妹妹原來好好地在那裏,如今又回來了,可是母親早已死了,母親死的時候喘了半夜,說壹家人都要餓死。元生忍不住哭出聲來,抱住那女孩子說道:

“妹妹記得媽麽?媽死得苦!她是苦死的!”

但是那女孩子只睜大了她的呆鈍鈍的眼睛。

“妳記得麽,媽——打仗,逃難前幾天,媽還買了壹套新衣裳想給妳新年裏穿的,紅絲絨的褂子——後來逃難的時候,妳,妳定要穿了這套新衣裳走,記得麽,先是爸爸抱妳走,後來換了大哥,後來——”

元生的話被眼淚梗住了,他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看那女孩子。然而那女孩子好像什麽也沒聽懂,只是瞪大了她那呆鈍鈍的眼睛。

這當兒,電燈忽然亮了,元生自己做不得主似的閉了眼睛,但立即睜開來擡頭望著他的父親,又看著那位叫做周先生的中年男子。父親似乎懂得了兒子的意思,便嘆了壹口氣說:

“可不是,她都記不得,都不認識——連我也不認識。”

“咳咳,這個,趙老先生。”那姓周的趕快接口說,“剛才我也說過,打仗逃難的時候她嚇昏了,到得我家裏壹場大病,足足有半年功夫,這是死裏逃生,難怪她忘得精光,況且年紀也小著點兒。”

這時候,舅父錢選青走到趙老頭子身邊坐下,側著頭輕聲說道:

“人是不會錯的,嗯,不會錯的。近來,這位周先生光景〔光景:這裏指生活。〕也困難得很,放在他那邊會——餓死。難道妳就光著眼看她餓死?”

趙勉之苦著臉不作聲。他壹只左手只管發狠地揪著下巴的胡子根。過壹會兒,他搖著頭吶出了壹句:“在我這邊也是壹個餓死。”說著他就用他的長指甲彈去了壹滴眼淚。

那位姓周的雙手捧住頭,似乎在那裏想心事。

趙元生也仿佛聽到了他父親那句話。他心裏壹跳。他正想往他父親那邊走,可是那女孩子忽然壹手拉住他的衣角,嘴裏說著壹句聽不清的什麽話,壹手卻指著墻上壹件紅的東西。這是元生在學校裏做的蠟工,兩個鮮紅的桃子。元生就拿了來給她。“吃不得的,”——他這樣叮囑。那女孩子捧到鼻子邊嗅了壹嗅,就擡頭朝元生笑了。這笑容,就像那失去的小妹妹!元生像觸了電似的跳起來叫道:

“是的,爸爸,是的!”

但是趙老頭子正和錢選青咬著耳朵說話,壹邊說,壹邊在搖頭。舅父的聲音有點響起來了——“他們打算回家鄉去……幫貼壹點路費罷?其實周先生在她身上,衣、食、醫藥,很花了點錢呢!”然而趙老頭子眉毛眼睛皺在壹處,只是嘆氣搖頭。

姓周的忽然也開口了;他走過去拉著錢選青的肩膀,冷笑著,說:

“令親連親生女兒也不要了,我——我可不是親生的,我倒舍不得這孩子。我不是賣人的!要不是這年頭兒難過,我壹個錢也不要的。帶來認認,是的呢,留下;不是呢,我們回去。算了,我們回去!”

這壹番話,趙元生壹句句都聽清;他覺得臉上壹陣熱,心卻是在縮小;他慌忙地壹邊叫著“爸爸,爸爸!”壹邊就拉了那女孩子向趙老頭子那邊走。趙老頭子卻早已站起來,朝姓周的作了壹個揖,帶著哭聲,氣急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的光景,舍親全知道,”指了指錢選青,壹陣哽咽,就說不下去;好容易轉過口氣,他加壹句道,“大恩——來世報答!”

說完,這老頭子就背轉臉去朝著墻角。

錢選青看看那女孩子,又看看那姓周的,也嘆了口氣說:

“只好再商量罷,咳,再商量。此刻——先請回去。”

“爸爸!不要放她去!”

趙元生跑到他父親身邊,揪住他父親的臂膊。他又回頭朝他舅父他們喊道:“不要去!不要去!”他看見他父親是滿臉的眼淚。他聽得父親像是怕人聽見似的壹半哽咽壹半斷斷續續地說:

“阿元,妳——阿元,妳,養得活——她麽?”

趙元生也不明白這時他心裏是什麽味兒,他只覺得這世界上就只剩了他壹個人似的,他急轉身,卻看見他舅父已經送了那姓周的和那女孩子出去。他呆了壹呆,猛又看見那壹對蠟桃子仍舊放在桌子上,他立即抓起這壹對假桃子飛也似的追了出去。

那天晚上,趙老頭子告訴他兒子:包飯作〔包飯作:包飯鋪。〕裏,他們欠了兩個月飯錢,明天不付些,包飯作後天就不肯送飯;他在廠裏的薪水已經預支到6月;而且,而且廠裏生意不好,聽說過了“端陽節”要裁掉幾個職員。

趙老頭子做事那個廠是織造汗衫,衛生衣,充羊毛的背心衫褲,還有花花綠綠的半棉半羊毛的各種女衫——這壹類中等人家的用品的。打仗以前,趙老頭子那小小的洋貨店還沒炸掉的時候,也算是這個廠家的經售處。憑這壹點關系,大約10個月前趙老頭子走投無路的當兒,居然找得保人進這織造廠當壹名起碼的職員,每月拿30塊錢;而且因為他究竟是做過老板的,人頭熟,所以又讓他“掮”〔掮:居於買賣兩方中間,從賣方弄貨物給買方。〕點貨物出去兜銷,從中也可以弄些進益。那時候,正當抵制日貨的風口,那廠的營業很不錯,趙老頭子壹個月裏連正薪帶“傭金”也有這麽60多元。

不過這種“大難”以後的小小“黃金時代”,眨眨眼就過去了;最近四五個月裏,趙老頭子簡直撈不到什麽“傭金”。單靠30元壹月的正薪,哪裏夠?

趙元生壹邊聽著他的父親的訴說,壹邊看著那25支光的電燈發呆。父親說的許多生意上的話,他不能全懂;但有壹點他是明白的:父親身邊此時連壹塊錢也拿不出,包飯作裏的欠帳明天壹定付不出,因而後天他們就要餓肚子了。他呆呆地看著那暗黃的電燈,心裏打了無數主意——都是怎樣才能夠付還包飯作的欠帳的。

“也許姑夫那裏可以想想法?”

正當趙老頭子喃喃地背誦廠裏存貨如何多,客銷如何紋絲兒不動,“東家”胃口又是如何小的時候,元生忽然說了這麽壹句。

“什麽?找姑夫麽?他又不是開店的!”

趙老頭子瞪大了眼睛回答。他近來常常把他的兒子當作大人看待,他不管他聽得懂聽不懂,他有什麽心事總要對他說,而且好像是和他商量似的。實在他的壹肚子悶氣也沒有地方可以發泄。

“找姑夫借錢來付還包飯作啊。”元生說。

“哦——包飯作麽?阿元,姑夫那裏只好借壹次、兩次,10塊20塊——姑夫也不是有錢的。日長久遠,靠借債,哪裏能夠活過去?”

趙老頭子說著就嘆壹口氣。看見兒子不作聲——不用說,這個年紀小小的兒子還只覺得後天沒飯吃是頂擔心的壹件事。趙老頭子再嘆壹口氣說:

“阿元,廠裏生意不好,要歇掉〔歇掉:這裏指辭退。〕幾個人呢!要是我——我被他們歇掉,我們怎麽過日子?我,自家想起來,人緣還好,壹只苦飯碗也許保得住,可是——可是要天老爺保佑城裏那幾爿小洋貨店不要坍。上月裏,我掮了200多塊的貨給他們,自然是賒賬——近來倒聽說這幾爿小店都過不了節!阿元,他們壹坍,那我——廠裏這筆倒賬是要我賠出來的。我們賠得起麽?”

“要我們賠麽?貨不是我們要的!”

“可是這筆賬是我經手放的。實在也是我向廠裏賒了來再轉賒給人家的。人家也不是存心要害我。他們弄不好,天不照應,要坍,也是沒有法子……”

“爸爸!我們賠不出!我們是不賠的!從前,我們店裏也有賬放給人家——媽媽說過的,有好幾百哪——打了仗,還不是就被人家賴掉了麽?人家要我們賠,我們也要人家賠,我們還有得多呢!”

元生說時,臉都漲紅了。他母親病中,顛來倒去說不了的,就是他家壹爿店炸掉不算外還吃著了壹筆倒賬。這也是逼死她的壹個“惡鬼”,元生是記得牢牢的。

但是父親卻不作聲了。他看著地下,好半晌,這才擡頭嘆壹口氣說:

“阿元,我們是吃虧不起的,可是我們的錢人家要賴掉就賴掉;壹個廠,真真不在乎壹二百塊錢,可是他們不肯放松壹絲壹毫——我,人緣是還好,還好—— 壹二百塊錢的事,不見得就叫我吃官司——不過,不過,端陽後我的飯碗可就保不牢了。”

“啊!”元生驚叫起來,他的臉更加紅,連眼睛都紅得像火壹樣。他從前當父親找不到事的時候,他是發愁,但現在聽說父親又將沒有事了,他卻是發怒。他氣急地叫道:

“爸爸!爸爸!人家不講理麽!”

“那——那——”父親的聲音有點發抖,“那他們已經算是十二分講理了。”父親別轉臉去,似乎不願意給兒子看見他臉上的痛苦。過壹會兒,他順過壹口氣來,這才又朝著他的兒子看了壹眼,把手放在兒子肩頭,輕輕說:“好在妳的哥哥已經弄到壹個事,省了我壹條心腸。我——我40多歲不算老……”忽然父親臉色壹變,撲索索掉下兩滴眼淚,就說不下去了。元生猛覺得心發抖,媽媽病重時說來說去的壹句話又到了他心上,他不知不覺喊了出來:

“爸爸,爸爸!妳老了!近兩年裏老得多了!人家都說妳好像60多歲了!”

父親搖了搖頭,忍住了眼淚,他又慢慢地輕輕說:“我,還做得動,隨便哪裏,不論好歹,苦作苦壹口飯總還混得過——”他頓了壹頓。元生再也忍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了,便低了頭,卻聽得父親接下去說道,“不過,我沒有法子再打點妳的讀書費用——我打算托人,給妳也找個生意——上半年沒有機會的話,下半年總該有,反正——反正妳年紀還小呢……阿元,我做爸爸的對不起妳……我像——像妳那麽壹點年紀——年紀的時候,只曉得吃糧不管事——就如妳的哥哥,妳的哥——哥,也是——自己吃自己飯,也已經20歲!阿元——我做爸爸的虧待妳——我死了也難見妳媽媽的!”

父親的聲音抖得厲害,像壹把鋸子,鋸過元生的心。在先聽說再不能讀書的當兒,元生覺得忽然渾身浸入冷水似的,但是等到父親憐惜他年紀太小,元生猛覺得心裏發出壹股熱氣,他的心像脹大了,他擡起頭來,滾熱的眼淚只管淌,但他那顆心是定的,是好像舒暢的;他帶眼淚看著他父親,很像個有主意的大人似的說:

“爸爸!我去做事!爸爸,我——我將來掙了錢,妳不要再做事!”

父親忍不住哭出聲音來了,他抓住兒子的壹雙手,捏得很緊。

“爸爸!媽媽不會怪妳——媽媽——知道妳待我好的,媽媽知道妳苦……”元生說著,那熱的眼淚又滾個不住,他把頭靠在他父親的膝前,壹時竟收不住那股又像痛苦又像暢快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