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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塵誤》(衣露申)

[壹]

這是我第壹次來這座園子。

據說這是清代時候的私人宅邸,解放後有官員想將它拆掉搞現代化建設,後因多方人員抗議,古跡才得以保留。但奇怪的是,之後許久,園子都被關閉著,壹關就是十數年,直到最近才開放成為公園。

園子中據說種了上萬株竹子,園子也因此得名。竹子並非北方常見的那種粗大枯萎的竹,而是細細的,瑩綠光滑的壹竿。碧玉竹身上壹點壹點雪白斑點。風起時竹葉蕭蕭,晴天也似落雨,總覺得有壹陣陣嗚咽,突然從妳身後響起來。

導遊壹陣陣招呼我們緊緊跟隨,亦步亦趨。但我仍壹個人遠遠的落在了後面,漸漸迷失了道路。

其實這園子極小,私宅能有多大,前後不過幾進院落。但前院與內眷院落之間竟用壹灣小小水塘隔開,中間以壹座曲檐彩繪四面涼亭連接,設計頗有新意。

天忽然有點落雨了,我越走越深,人有點恍惚,但仍不停步的走著,仿佛身軀已經不受控制了。

轉過壹進院子,眼前是壹道淺溪,從院落的墻內蜿蜒流出。前面院子和這重溪水之間,尚有壹個小小的拐角,容壹人出入。

我見著了不免心中壹動。那是哪裏?又通向哪裏?

我側身走過去,面前是壹座二層舊樓,木制結構,建築的十分精巧而內斂。這只是那樓的背面,角落裏有壹扇大鐵門,仿佛有道路可以通向前面。

我踏過萋萋長草走過去。這裏顯然許久沒有人來過。可是為什麽這裏沒有開辟為遊客區呢?

我走近鐵門,上面銹跡斑斑的,壹把大鐵鎖鎖的緊緊的,不知道關了多久了。

我內心十分淒惶,微微酸楚。呵,是這裏,就是這裏了。

背後突然傳來壹聲咳,我回過頭,拐彎處緩緩的走出壹個老頭,僂佝著腰,拄壹根木杖,看起來至少有壹百歲。

他走近壹點,竟然擡頭沖我笑壹笑。他的五官都緊縮在壹起,大約人老到不能再老,就是這個樣子。他低聲問我,“妳回來了?”

我整個人都有點震蕩。他的聲音奇怪的緊,幹而澀,仿佛數十年都沒有開過口壹樣。

我仔細的看住他。他表情很奇怪,老是微微側著頭,把耳朵沖向我,眼睛很渾濁。

我忽然明白了,原來他看不到。我甚至伸出了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仍然沒有什麽反應。

但他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又踏上來壹步,忽然嘿嘿的笑了。他輕輕的問我,“妳相信命麽?從這裏開始的,總要再從這裏結束。”

我被他的話驚的抖了壹抖,他慢慢的走,離我更近了。我忽然覺得害怕,竟轉頭跑了出去。

跑出那個細小的拐角,眼前優勢遊人如織隔壹個拐角,竟然仿佛兩重世界。我的心神略微安定。遠遠聽見有人叫我名字。

我擡起頭,未央急急的跑過來,額角汗珠亮晶晶,後面跟著滿面緊張的導遊。

未央過來,拉住我的手埋怨,“又跑哪裏去了?害我們好找。”我沒說話,只反手抓住她,示意她跟我走。

我們三個又穿過那個拐角。但就這麽壹打眼工夫,這裏又變成我初來時那般靜悄悄了,壹個人影也無。剛才的詭異老者仿佛人間蒸發了。

我疑惑的四處張望。未央已經在壹旁抱怨。我剛欲張口說些什麽。導遊小陳已滿面興奮的走過來,“沈小姐,妳怎麽找到這裏的?我只是曾聽說過這園子中有這樣壹座繡樓,可我帶團來了許多次,也從沒發現過。”

我聞言心裏壹動,“這樓是座繡樓?那它前面是什麽樣子的?是什麽時候建的?”

小陳撓撓頭,“這我可不知道,恐怕要到公園管理處才能問明白。”

我立刻催促他帶我們去。

未央跟在我身後,十分詫異,“莫星,妳怎麽了?為何對壹座舊樓這麽感興趣?”

我凝重著張臉,沒答話,只滿懷心事的隨小陳向前走。

小陳在管理處人頭熟撚,很快就有壹個滿面笑容的年輕人走過來,十分有禮,“沈小姐,聽說妳對我們園中的那座繡樓十分感興趣?”

他攤開壹張圖紙,顯然是園子的平面方位圖,繪制的很粗略,但是已經能看懂。

他指住其中壹小塊地方,“妳看到的那幢繡樓,是園中唯壹壹幢二層建築,主要材質為楠木,可以說十分珍貴。樓前有壹方菏塘,但是很小。園子裏的所有建築幾乎都經過重修過,但是只有這座繡樓保持遠樣,所以從學術角度來說也是很難得的。但是我們還是沒有開放這座建築,原因十分有趣,妳們肯定不能相信。”

“因為,”我忽然接口,“這座繡樓,根本沒有樓梯。”

那年輕人顯然吃了壹驚,擡眼向我看過來。

我沒有看他。我只是扭頭向著未央,冷汗涔涔從額頭上滴下,顫聲說,“未央,我曾經,在這裏住過。”

[二]

我是壹名孤兒。

父母在我幼時已雙雙因事故去世,但他們向來十分有遠見,壹早已經委托好監護人照管我長大,等到我十八歲時才將財產的使用權交給我。

我十分驚訝我竟然擁有壹筆為數不小的財富。

所以,我並不是個太悲苦的孤兒。

初繼承財產時我也曾揮霍過壹陣,時時飛去米蘭買新衣,收集了至少壹百雙鞋子,香檳要喝最好的牌子,吃魚子醬要用貝母制的小勺子。

但很快就厭倦了。

縱然我有壹千雙鞋子,但是我只有壹雙腳。

但居然有人羨慕的跟我說,“我也希望象妳這樣,無長輩管束,繼承大筆財產,隨心所欲,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我幾乎沒冷笑出來,可見苦楚自知。半夜醒來,口口聲聲喊媽媽,但隨即明白父母已經永遠不在時的辛酸時刻,也不見妳們羨慕。

故我念大學的時候,性格已變的相當冷淡和孤寡。

也就是那時,我與葉未央結識。她為人十分明朗,生的又秀麗,功課也好,所以幾乎與所有人要好。她主動來結識我。初時我如對待所有人壹樣淡淡的對她。但直到有壹次,我與她結伴逛街,她對壹條緞子綴亮片長裙愛不釋手,可試了半天,終於還是戀戀不舍放下了。我翻過標牌,原來要四位數。我轉頭對她說,“我買下來送妳如何?”她立刻正色,十分堅決搖頭,馬上刷了信用卡自己買下那條裙子。

事後,她十分嚴肅跟我講,“莫星,我知妳家境優越,錢對妳不算什麽,可我既做妳朋友,便不會沾妳壹絲壹毫。”

之後我才漸漸與未央熟絡,直至形影不離。畢業後,她尋得壹份妥帖文職,忙著四處租房子。我極力邀請她住在我家,她開口堅拒,直到我答應她讓她按月交納房租,她才肯搬過來。

而我,便壹直賦閑在家。每日看看書,做壹道芒果布丁當點心,消磨壹會已經天黑。父母留下的這幢白色老房子十分涼爽寬大,有老房子特有的風情。我穿壹雙緞子拖鞋走來走去,並不覺得太寂寞。

也有人送花和卡片過來。有時約未央,有時是約我。未央總會將花和卡片原樣退回,還寫壹張致謝辭,表示自己無心於此,十分禮貌周到。而我總笑吟吟將花束捧進來,卡片順手丟掉,將花插在水晶花瓶裏,蓄上清水,過半晌花苞綻放,壹屋子甜香。

花朵又沒有錯。

人人都說我和未央拒人千裏,其實我們只是深深明白,年輕女子的好時光,只有那麽壹點,所以非得待高價而估,謹慎投資不可。

[三]

我把面孔埋進壹堆發黃線裝書中,看半天,仍不得要領,索性伏在桌上,把面孔貼住冰涼的黃楊木桌面,心頭迷惘。

未央推門進來,踢掉高跟鞋,脫掉外套,拆散頭發,到廚房取壹大杯冰水,飲牛似的壹口氣喝下去,然後癱坐在柔軟的小沙發上。

我看著她這壹連串動作只是駭笑,心中替她微微不值。何必呢,這樣的人才,做壹份牛工,每天工作十多小時,累的皮膚壞到連粉擦上都不服帖了。但這樣的話我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來,我怕她多心。更何況,工作想必也有工作的樂趣,我這樣終日坐在屋子裏遊手好閑的人自然不懂得。

她籲出壹口氣,擡眼看看我,笑道,“還沒查到?”

我搖搖頭,“只能查到那園子原本是壹個冷姓人家的私宅。那座繡樓是建給他們家唯壹壹個小姐居住。按慣例,小姐登樓後就要把樓梯拆掉,日常用品都用吊籃吊上,以便使小姐與外界隔絕,保持貞操。而家宅壹旦有強盜入侵,也方便小姐跳樓自盡保全名節。”

未央沈思,“建那樣壹座樓,這小姐還真是名副其實千金小姐。”她轉而又正顏,“莫星,妳可是受現代教育長大的,難道真的相信前世今生,也太飄渺了。”

我托住腮,有點憂郁,片刻後才幽幽的說,“我的理智也這麽告訴我,可是未央,這種直覺實在太強烈了,我壹定深深了解那個地方,妳怎麽解釋我竟然知道那座繡樓的許多別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細節?”

未央抿嘴笑了,“照這麽說妳也真好命,前世是千金小姐,這輩子也托生富貴。”

我有點窘,瞥她壹眼,薄嗔道,“未央,妳取笑我。”

她只是笑,不說話。過壹會,才在沙發中伸了個懶腰,自言自語說,“每月拿老板幾千元,他幾乎沒把我當奴隸使喚。看,明天又要開個狗屁會議。”

我笑瞇瞇伸過頭去,“淑女可不能罵臟話。這樣吧,我有壹套香奈爾小套裝,十分典雅,明日借妳穿,保證他以後再不敢隨意使喚妳。”

她啐我壹口,“我倒是瘋了,穿數萬元套裝去做數千元的壹份工。”她拿起我擺在桌上的那杯碧螺春喝壹口,香的“唔”的壹聲。她忽然又擡頭看看我,“莫星,妳有無想過再去那座小樓看看?也許會有什麽新收獲也不壹定。”

[四]

低氣壓在這個城市上空徘徊了許久,今日終於下起雨來。

我十分認同未央的說法。可她壹旦告假她老板就會把眼睛瞪的有拳頭大,故此她不能陪我。我只得獨自壹人,撐傘去那園子。傘面是透明的,擡頭可以看見天空蒼白著壹張面孔,大滴大滴的淚,洶湧淡漠。

園子裏的遊人,意料之中的少。

我在其他的幾進院子裏徘徊猶豫了很久。下雨天,竹林簌簌,那抹嗚咽越發明顯。我總強烈覺得,那座繡樓中所發生過的故事,決不會是那麽愉快。

我終於還是走去了那座繡樓。

竟然有人早先在那裏了,穿壹件十分長,黑色的晴雨褸。頭發微微濡濕,水將流未流下來。他正站在那樓前出神。

我走近點,他聽到腳步聲,緩緩的轉過頭來。他有張很英俊的面孔,且那壹瞬間,仿佛有股很熟悉感覺,象氣浪壹樣劈頭蓋臉湧過來。

我有點不知所措但仍不由自主走過去,腳下長草簌簌作響。我走到離他很近的地方停下,近到我可以看到他的眼底,倒影著壹個難言的我。

我問他,“妳是誰?”

他忽然笑起來,他伸出手,輕輕碰壹下我的面孔。就在那壹瞬間,我瞥到他的手心裏,有壹顆痣,褐色。

這樣壹個陌生人,這樣的動作,實屬輕佻。但我的心裏竟沒有抗拒感,只是有濃濃迷惘,狐疑,悲苦,甚至喜悅。

他似乎也有點困惑,眉頭鎖住許多心事,故聲音也有點不自覺的惶然,仿佛荒涼夢境裏的囈語,“我是怎麽來到這的呢?是了,那天,我看到壹本書中的記載,竟然突然大發興趣的找到這裏來了。”

我壹凜。是,是那段文字。記載在壹本百余年前的本市縣誌上的文字。

“冷家有女,貌美,故築樓深藏之。後與人有私,相約夜奔,未成,而忽夭之,合縣以為罕。”

這段文字,我連未央也沒有告訴過,深怕她嘲笑我越發會幻想起來。

“據說那小姐在與人私奔前曾將首飾頭面,家傳寶物都收拾進她的首飾匣裏,準備做日後細水常流的花費。但就在私奔的那個晚上,她卻死了。”他側過臉輕輕的說,臉上突然現出壹點笑,有點詭異,“她是被情郎因貪財而害死呢?還是被嚴父知曉怕損傷家族名節而正法呢?沒有人知道。”

我不說話,只怔怔看住他。

他轉過頭,瞧向那座繡樓。細雨裏它有點迷蒙,讓人不覺得它已經年代久遠,仿佛裏面隨時都會有壹個白裳皓腕的少女推窗出來壹樣。

她應當就是在這座高樓上望到她心愛的人的吧。那壹定是個陌上柳色初青的春日。他是來府中拜訪的書生呢?還只是圍墻外貪看墻頭杏色的遊人?那都不重要。反正她遇見他。他是她枯澀閨閣生涯中的壹蓬亮色,故她不計後果的要抓住這壹點刺激與快樂。他們相約夜奔。她以為從此可以見識外面的天空有多遼遠。但在那個晚上,她忽然死了。究竟發生了什麽,在那個夜裏。

他忽然笑起來,輕輕的說,“這座樓裏,發生過的故事太讓人不甘。故此那些當事人,無論隔多久也會找尋回來。”

雨越發急起來,我有點發抖,呵出來的氣都凝成壹團白霧。我看著他,忽然低聲說起來,“與君初相逢,似是故人歸。”

[五]

我把面孔埋在雙膝之間,蜷縮在沙發裏。很久,才迷茫的問未央,“妳說,真得就是他麽?”

未央在閱讀壹份財經報紙,隨口問我,“誰?”

“那日我在繡樓前碰到的年輕人,聶舊涯,妳說,他真的是我前世的愛人麽?”

未央噗嗤壹聲笑出來,放下報紙,“真難為妳,這麽點虛無飄渺的事情也能搞的這麽煞有其事。”

未央從頭到尾就沒相信過。她壹向是那種相信憑自己雙手可以創造壹切的務實派。

我有點憂郁,想起他手心裏的痣。褐色的,在手掌心。據說掌心中的痣是前世愛人的眼淚化成。那麽那是誰的淚呢?隔過幾生幾世都緊緊不放。

未央做了飲料,端出來,遞給我,“喏,妳的碧螺春。”

我接過來飲壹口,心裏還在想著別的心思。今日的茶芳香中還多了壹絲苦杏仁壹般的甘苦,別有壹番風味。

未央喝壹口她的濃艷紅茶,沈吟下說,“但是,不管怎麽樣,戀愛也比妳整日悶在屋子裏好的多。”

[六]

未央說的沒錯,即使沒有任何前塵舊事,聶舊涯仍是壹個很好的戀愛對象。

本來約好沿護城河邊散步。清晨有點霧,可以聽見水聲淙淙,卻看不到河在那裏,所以每壹步路都小心翼翼。是,壹失足成千古恨。但是,在失與不失之間,卻有令人愉快的冒險性。

聶的話並不多,他很有點惜字如金的氣質。但我卻很享受這種沈默。喋喋不休迫不及待想表白自己的男子我見多了,我又不愛與閣下討論歌德與中世紀文學,要那麽能言善辯做什麽。因此,我很欣賞聶這點沈默。

走至壹眼天然泉水旁,他忽然伸手下去。我有點吃驚,他竟然從泉池中拿出壹瓶冰好的香檳,還附帶郁金香型杯子。看牌子正是我最喜歡的粉紅色的krug。

我微笑說,“大清早喝香檳,實在太墮落了。”

但是,越墮落,才越快樂。

稍後,他又帶我去跳舞。

我駭笑,“時間還那麽早,天都沒黑,我又沒穿裙子,怎麽跳舞。”

他只是笑,不答話。

但我還是跟他去了。

原來是壹間芭蕾舞教室,兼做跳舞地方。我們去早了,還有小孩子在上課。穿小小壹件粉紅色跳舞衣,粉紅色縛帶緞子鞋,細細的小胳膊,手扶著扶桿,踮著腳尖,跳的壹本正經。

壹會兒下課了。小孩子們紛紛湧出,都跟他打招呼,“聶哥哥,聶哥哥。”聲音清脆。

我斜斜瞥他壹眼,“怎麽,妳常來跳舞?”

他仍舊笑瞇瞇,簡直是乾坤大挪移神功,無論什麽招式擊向他,都化為無形。

屋子中四面都鑲著鏡子,地板是那種深色柚木,壹回身,便有無數個影子壹閃。

過壹會兒,進來壹個頭發幾乎全白的老人,挽著壹個同樣年紀,卻仍很幽雅的老夫人走進來,伸手招呼,“聶,又來了。”

陸陸續續進來許多人全是六十開外年紀。原來這是個專為老人解悶的教跳舞的地方。

我面孔騰壹下紅了,轉頭看聶,他只沖我眨眨眼。

開頭進來的那位老夫人遞給我壹條燦爛的紗籠裙子。我系上。裙子上還有亮片,壹動就閃閃,象眼淚。

那位滿頭銀絲的老先生來邀舞。曲子極慢極慢,但動聽異常。他問我,“妳也是來教跳舞的誌願者?”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已有人在輕拍他的肩膀。他回頭壹看,聶正站在後面微笑。老先生立刻笑了,“原來妳是聶的女伴。”他馬上愉快的讓舞。

又開始壹首新曲子,聶輕輕攬住我的腰。

跳什麽並不重要,單是在這樣纏綿的音樂裏,抱住妳心愛的人,將頭靠在他寬闊肩膀上,輕輕徜徉,已經足夠了。

也許我的表情快樂的幾近淒涼,因此聶看向我的神情,都溫柔中帶了壹絲憐愛。

事後我向未央形容,“那種感覺,就象在坐船,明明腳踏在甲板上,可是那種不真實的暈眩感,可以從海底壹直傳上來。”

太好的東西,都不象真的。

我們跳完三只曲子,便悄悄從後門溜出去。我把裙子解下放好,羨慕的看壹眼那些跳舞的老人們。但願我老去的時候,也可以和所愛的人在這裏舞壹曲。

出門有小販在兜售氣球,巨大的壹蓬,象壹朵彩色的雲。

聶挑出所有雪白與淺藍色的,系成壹束,送給我,幫我系在袖口的紐扣上。

我很快樂。從沒有人送氣球給我,我年幼時候,父母雖然疼愛我,但他們壹直要求我做壹個小淑女。

聶拉住我走了很久兩邊房屋漸漸矮小,我有點疑心,看住他,停下了步子。

他伸手幫我拉好衣襟,叮囑我,“跟好我,別說話,這是規矩。”

我想了壹想,決定信任他。

他帶我又穿過壹條巷子,來到壹家大排擋前面。門口有招牌,頗為簡陋,竟然只售賣壹味生煎包和湯。但湯卻各有內容,線粉血湯,油豆腐百葉包線粉湯,最貴壹客才不過四元。但人竟然出奇的多,屋內坐不下,都坐到露天裏來。排隊外帶的人更是都排到了巷口。還有名貴私家車停在附近,司機下車買了帶回去給主人。

聶輕車熟路,帶我找壹個靠墻位子。顯然他跟老板熟絡,未叫菜,可不大工夫,壹客生煎包和兩份油豆腐粉絲湯已經送上來。

我只管住笑,“這可怎麽吃。”

他擡眼看我壹下,笑了,亦回我以石頭記,“妳嘗嘗去。好吃的。”

我這才拿起筷子。生煎包現做,新鮮燙嘴,上面灑了芝麻,白胖胖的壹個,上面松軟,下面已經煎的焦香。我夾起壹個,它還有點顫巍巍的樣子。

我忍不住咬壹下,立刻唔的壹聲。原來裏面還有湯汁,壹咬開立刻飛濺,滿嘴鮮甜,但燙人,讓人吃也不是,吐也不是。

壹客六只,我壹個人已經全盤幹掉,猶有未足之感。但無論什麽,都因為沒有滿足,所以才會魂牽夢縈,念念不忘。沒有得到,才是最好。

我們走出街口,他伸手替我整理鬢邊飛亂的發絲。外面陽光正好,有種傷痛的烈。他偏過頭問我,“妳會永遠記得這壹天麽?”

我側頭笑,不回答他。

是,我會記得。到至老時仍會記得,我曾緊緊擁住妳,快樂的落下淚來,耳邊嗡嗡作響,再也分不清日夜。

[七]

戀愛原來真的是壹件殫精竭慮的事情。

我比以前容易倦了,往往才起床不久,就已經倦到神思昏昏,非打個中覺不行。

我喝壹盞濃烈普洱,坐在窗前發楞。最近連精神也不容易集中,總是恍惚。

未央忽然推門進來,將提包向沙發上壹扔,已坐下來。

我手托住臉頰,有點驚疑,“咿,妳怎麽今日這麽早回來,莫非老板皇恩大赦?”

她搖搖頭,擡起臉來笑了,“我辭職了。“

我越發倦起來,雙目都不自主要合在壹起,但仍點點頭,“也好,就當放壹個長假了,妳前些日子也太辛苦了些。”

未央沒說話,只目光炯炯的看住我。

我困倦的頭都低下去,只得站起來,賠笑說,“我先去打個中覺。”

我轉身進了臥室。房間中的簾子從來不拉起來,因此光線永遠暗啞。我擁住絲棉被躺下來,雙目立刻似久別重逢般膠合在壹起,但意識反而清醒了,雙耳聽力也似乎靈敏起來。

我聽到未央在客廳中踱起步子來。她的鞋跟“篤”,“篤”的敲打著地板。不知道為什麽,她進了房間也沒有換鞋。我聽到她腳步聲近了,門微微響動,似乎她推門看了看,過壹會,門又“嗒”的壹聲關上了。

我有點好奇,未央這是怎麽了。

忽然又有聲音響起來,我急忙仔細諦聽。似乎未央在講電話,可聲音變的十分陌生。嬌媚,諷刺,充滿感情。

未央平日,最是冷靜不過的。因此我越發疑惑。也許她以為我真的睡了,所以聲音不算小,我可以聽的很清楚。

“是,是我,不然妳還以為是誰,難道是她?”

“妳最好快點,我這邊工夫已經做足了,就看妳的了。”

“是,我已經不能再等了,妳不知道她那人有多嬌縱,言語間永遠帶著居高臨下的感覺。”

“我沒有任何地方比她差,我只是出身不好。憑什麽她就可以無憂無慮。我就要拼死拼活?”

她在說誰?是我嗎?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未央心中對我有這麽多不滿。

未央忽然冷笑壹聲,我急忙又集中精神聽。

“妳要拖延時間?妳該不會真的愛上她了吧?聶舊涯,妳記住,我們才是同壹個世界的人。”

電話嗒壹聲被扣上了。我又聽到未央的腳步緩緩移過來,推開了我的房門。

我急忙閉目裝睡。

我可以感覺到未央在我床前站了很久,她的目光就直勾勾盯住我,很沈重。過半天,她終於轉身出去了,腳步輕巧。怪不得,怪不得她要辭職,怪不得她看我的目光日益怪異,怪不得每日她做給我的碧螺春中總帶壹點杏仁味道。

我籲出壹口氣,眼淚這才落下來。媽媽,可是妳可憐我,才叫我無意中發現這件事情。

[八]

我約聶舊涯到家中來。

老房子的露臺向來十分寬大。外面種壹大株芭蕉,雨水打在上面,又順著葉片流下來。雨天裏,屋子裏擺的那盆木芙蓉的香位,也特別的濃烈。

是,又是壹個雨天,象哭泣的雨天,象我遇見他的那個雨天。

他來了,面上總帶著壹種矛盾的神情,幾乎令他的面孔扭曲了。他內心壹定也十分掙紮,但終究他還是忍受不了巨額財富的誘惑。

我瞧著他的神情,反而淺淺的笑起來。

是,能令妳痛苦片刻,也是值得的。

我閑閑的說,“我已經知道了。”

他竟然沒有吃驚。

他只是仍用那種眼神看著我,矛盾的,復雜的,欲說還休的。

我用手托住頭,我最近已經很習慣這個動作。因為最近所有事情都太沈重,我需要借壹點力才能支撐下去。

“其實原本我應該不知道,就這麽糊裏糊塗的死去的。是,我是嘗出了茶中的杏仁味道,可我從未疑心過那原本是砒霜。妳們也許早就想這麽做了吧。正好我發現了那座繡樓,於是,妳們決定借這個機會。由妳來接近我,打動我。這樣,我死了之後,妳就可以以我未婚夫或者丈夫的身份領取財產。”

他沒說話。

我盯住他的眼睛,“妳們原本是情侶吧。妳和未央,才是壹對。”

他緩緩點頭。

我笑起來,“是,我其實早就應該知道,可我竟那麽蠢。”我諷刺的看著他,“可妳們也不聰明,妳們高興的太早,於是,那個電話暴露了妳們。更何況,即使妳們成功,我的大部分財產也都在律師的嚴密監管下,妳們也不能得逞。”

我忽然覺得很疲倦。我說了太多的話,而他卻壹直沈默。

我閉上眼睛,揮揮手,“妳走吧。我會讓我的律師提出訴訟,我不是白讓人欺負的。今早我已於未央攤牌,她已經搬走了。”

我指給他看桌子上壹只只殘留著壹點紅茶渣滓的杯子,“看,她最終只得到了壹杯茶。而妳,喝完妳的茶後,也可以走了。”

他舉起杯子,欲喝時又有點猶豫。

我冷笑壹聲,“我不是妳們。這只杯子是銀制,如果有任何毒質,它已經變黑了。

他喝掉了他的茶。

他走向門口,走到壹半,忽又轉過身來,猶豫的說,“莫星,其實,我……”

我立刻冷峭的打斷他,“妳不要說妳其實已經深愛上了我,那樣不但侮辱了妳自己,也侮辱了我。”

他終於無可奈何,辛酸的笑了。

他走了出去,沒有再回頭。

我去廚房洗幹凈了杯子,慢慢走到窗前。

他的背影幾乎看不見了。他仍舊沒有撐傘,周身有點濡濕,就象那壹日壹樣。

我抿緊了嘴,沒有任何表情。

[九]

第二天清晨我竟然仍舊起來了,壹付若無其事樣子,連我自己都有點佩服我自己。

我烤香了面包,熱了牛奶,坐在餐桌前邊吃早餐邊看晨報。

沒有紅茶,是,我從來不喝紅茶。

木芙蓉的香氣過了壹夜,已經轉淺,終究也會有消失不見的壹天吧。

我嘩嘩的翻著報紙,市內新聞版有這樣壹條消息。

“昨日傍晚,本市有壹對男女因食物中毒分別送往醫院,皆因搶救無效身亡。有關專家提醒市民近期註意飲食健康。”

我瞥壹眼,淡淡的,放下報紙,走進了書房。

我自架上最高端抽出壹本舊書。書頁薄脆的幾乎馬上就要粉身碎骨。

我小心的打開。這是壹本清代的劄記小說,因作者不出名,故當時刊行的極少,現存的只有更少,也許只有這壹本了。

上面剛好記錄了壹個很有趣的故事,剛好也在本市發生。正是關於那位神秘的冷家小姐。

上面說那位小姐在壹次登樓觀景時愛上了壹位青年書生。那書生也頗為有意,還送了壹盆當時很罕見的木芙蓉給小姐做定情物,叮囑她如果方便就將花放在二樓窗外,他看到了就會來與她幽會。如果那書生來,小姐就用日常吊東西的吊籃將那書生吊上來。後來他們相約好壹起私奔,書生要小姐收拾好細軟。就在要私奔的那個晚上,書生忽然給小姐泡了壹壺祁門紅茶。小姐不疑有他,自然喝下。從未出過門的小姐自然不知道坊間流傳的事情。是,木芙蓉的香氣加上紅茶,是致命的毒藥。於是她就在那個晚上死去了,不甘的,哀婉的。書生急急尋找那裝有細軟的箱子,可沒想到小姐也有她的心機。她已事先將箱子藏起。至於在什麽地方,沒有人知道。它已經隨著小姐的死去,成為壹個永久的秘密。

我又仔細的看壹遍那個故事,然後啪壹聲合上了書。書頁無法承受這樣巨大的力度,“嘩“壹聲碎裂,四處飄散,乍壹看象許多蒼黃色蝴蝶,忽然自書中飛出來。

其實根本沒有什麽輪回,也沒有什麽來世。

能夠輪回不滅的,只有人的貪婪,兇殘,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