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素是距市裏八裏地的城郊人，嫁的婆家在市邊，僅離市區二裏地。
丈夫萬江生，矮個，漫圓臉，麥色皮膚。說起話來，慢吞吞，甕聲甕氣，給人的感覺是沒有底氣。行起事來，常常固執己見。秀素就咬牙狠狠地說：“妳呀，我看妳活脫脫就壹老犟。”從此，萬江生這個名字就被老犟代替了。
婚後，秀素像所有剛結婚的姑娘壹樣，對未來的生活抱有極美好的希望。她帶老犟到市裏租了櫃臺賣服裝，夫妻倆去鄭州的批發市場進貨時，全靠秀素。挑揀質地、花色，討價還價，提貨數量等壹應事務，全得秀素作主。老犟只是負責搬運，間或在秀素向他征求意見時，他嗯壹聲，或者甕聲甕氣地說壹句：“妳看著辦吧。”及至到市場賣貨，笨嘴拙舌的老犟更是幫不上忙。往往是秀素忙得團團轉，老犟卻在壹邊悠閑地站著，待秀素喝他壹聲“快，給人拿貨，給人找錢”時，他仿佛才從另壹個世界醒來壹樣，木木地問：“哪個？找多少錢？”秀素氣得直咬牙——原本是壹人壹個價的，能在壹堆顧客面前暴露嗎？背地裏，秀素不知叮囑過他多少遍，壹到市場，他就忘得壹幹二凈，那腦子裏也不知道裝了些什麽東西。秀素常常被氣得，有時罵他“耳朵裏塞了豬毛”，有時罵他“豬腦子”。他也不惱，也不急，慢吞吞，甕聲甕氣地回壹聲“我是壹頭豬，行了吧？”頓壹頓，再小聲補充壹句“我是豬，妳還成了人？不就壹個豬婆子嘛！”如果這時秀素不忙，正好聽了去，便少不了又有幾句罵：妳個窩囊廢，壹根筋，就知道犟嘴，妳還會什麽？豬！滾開！
在與老犟***同的生活中，老犟實在擔不起壹個男人應有的責任。譬如，弟兄四個，在父母財產的分配上，在某些***同需要解決的問題上，別的弟兄們常常侃侃而談，或分析，或辯解，或議論，那真是，又占理又娓娓動聽。而木訥的他往往壹言不發。到最後，吃虧的往往是他，公婆呢，對別的弟兄的主張、辦法往往是頷首贊同的，卻用眼角的余光睨斜地掃他壹眼，弟兄們呢，更是不把他當回事了。氣得秀素常常說他是“人嫌狗不待見的貨”。由於老犟的無能，秀素在婆婆那個大家庭裏也就十分的吃不開。婆婆與妯娌們常常在各種事上排擠她。每每在大家團聚時，婆婆跟那三個妯娌壹遞壹句說笑著，單單不理她，待她也想融入其中，好不容易插上壹句話吧，人們又不接她的話頭，讓她訕訕的下不了臺。而這些還在其次，婆婆把祖傳的那些什麽銀戒指啦，銀手鐲啦，小孩兒玩的銅鐃鈸啦等等壹些古董玩意兒，或明或暗地分贈給了那幾個媳婦或孫男嫡女。秀素並不是那種見小的人，但是，這是壹種態度啊！重視誰，輕視誰，壹目了然。秀素知道，這壹切的壹切皆是老犟這個窩囊廢的緣由。
而生活中的老犟在很多事情上也太不解風情了。比如，在秀素懷孕時，有段時間特別想吃酸的，而且特別想吃酸楂。就對老犟說了，想讓他去超市買來吃。老犟去了市裏的超市，半天，回來時只買回十來顆，秀素說他，曰忒貴了，就這十來顆都要兩元錢呢！讓秀素是也想哭也想笑，真正的哭笑不得。又有壹段時間，秀素又特別想吃辣的，派老犟到村裏的小賣部買瓶雞素腸罐頭，又去了半天，回來竟然空著手。秀素看到他空空的兩手，就再也不想跟他說話，胸口壹團黏糊糊苦苦的東西呼啦啦就往外翻，她起來就往廁所走，剛邁出屋門，就哇哇哇吐得稀裏嘩啦的。
後來，坐月子，秀素跟老犟反復講道理，說給我吃好了，奶水裏才有營養，孩子將來才會聰明。妳可要舍得讓我吃啊！妳看看，妳看看妳二嫂坐月子時，妳爹，妳娘是怎麽給她弄好吃的來。又是殺雞又是宰魚的，那個小銳長得多好，多聰明！剛剛十個月就會說話，會走路。我坐月子，別指望妳爹妳娘給弄什麽營養品，就指望咱們自己了。
盡管秀素把道理給老犟講了壹大筐，到頭來，老犟還是壹只雞沒給殺，壹條魚沒給買。整個月子裏，秀素吃的所謂營養品就是親戚們送的雞蛋。秀素的心裏不由壹陣壹陣地灰，對老犟的失望又增加壹層。
失望歸失望，秀素眼看著那幾個弟兄們壹個個把漂亮的三層樓蓋起來，便也跟老犟商量蓋房。老犟還是溫吞吞的口吻：蓋房，錢呢？就那幾個存款也敢想蓋房？給人家伸手指頭啊！秀素說，借呀，誰家蓋房不戳窟窿。老犟說要借妳去借，反正我沒地方借。
最後，還是秀素帶著老犟把老犟那些能借到的親戚都借了，把自家姊妹們能借到的也借了。秀素就像戲臺上唱紅臉的主人公，又像戰場上臨陣指揮的英雄。進磚，進水泥，買鋼筋，找包工隊……如此蓋房的壹系列工作都由秀素來指揮完成。數月後，壹座漂亮的二層樓立在那裏了。村裏人不由對秀素嘖嘖稱贊，說：這個老犟沒本事吧，娶的媳婦倒挺能幹的。
市邊的村裏，責任田少得可憐，女人們便有大把的閑暇時光。她們白天打麻將、納鞋墊。壹吃晚飯，就結伴騎上自行車向市裏的舞廳跑。那時舞風剛剛刮到這個縣級小市，人們普遍對這個新生事物充滿著好奇心。尤其是市裏、市邊村裏那些女人們，更是被這個新生事物吸引得像什麽似的，用村裏上點歲數的老人的話說——瘋了壹樣。
秀素，這個滿腦子時興思想的女人，以極快的速度加入了這個隊伍。她們每天晚飯後，描眉畫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像去赴壹個約會。
舞廳裏壹個男子，特別引人註意。他個高，身材瘦削，氣度瀟灑風流，不但舞姿優美，且能跳出多種花樣來。圍坐在舞廳四周的女人們，都爭著想跟他跳舞，便用拋媚眼，送秋波，行註目禮等方式以期引起他的註意。他便壹整晚壹整晚，不停地邀請各種各樣的女人跳舞。
秀素，這個貌不出眾的女人，由於自卑，常常是壹個人默默地坐在角落裏，看那些長相出眾的女人們跟舞廳裏的`跳舞王子，隨著搖曳的霓虹燈舞出各種花樣來，引得那些女人激動得時而發出壹種特別興奮時，不由自主的歡快的尖叫。每每聽到那種聲音，秀素的心裏便會莫名其妙地疼壹下。
不知從哪天起，秀素開始不斷地被這個叫做風的男子邀請跳舞。開始時，是壹曲兩曲，慢慢發展到連著跳五六曲，也不放她的手，再後來，幹脆就只跟她壹個人跳。秀素簡直要傻了，怎麽，這個被無數女人矚目的風流倜儻的男子，竟然對自己情有獨鐘？她不相信，可又不得不相信。因為，連著數天，風都在等她，她來後，他才立即迎上去拉手摟腰地開始帶著她舞動起來。他壹會兒拉著他的壹只手旋轉，壹會兒把她像個撚轉壹樣，讓她在他的手臂下不停地鉆來鉆去，壹會兒又雙雙臉貼臉，手貼手，壹會兒又壹只手背到背後，壹只手拉著成壹字型開合……他們壹下成了整個舞廳的中心，人們，尤其是那些女人們紛紛向她投去艷羨的目光，她那顆女人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當有壹天那個人把她摟到懷裏的時候，她問他為什麽偏偏對他好時。他用那雙金魚眼盯著她說：這是愛，愛，妳懂嗎？我壹看妳就愛上妳了。秀素嘴裏說著，妳哄我，我不信，心裏卻像吃了蜜桔壹樣甜。
接下來，秀素像所有的女人壹樣，對這突如其來的愛情沒有壹點抵抗力，她全身心地撲到了他身上。及至後來，在壹次跟丈夫老犟的爭執後，她摔門而出，趁機跟風住到了壹起。她慢慢知道了風結過六次婚，她還知道，這是名義上的，至於那些沒有上冊的花花草草大概數不勝數，至於她到底是第幾個，不得而知。這些，當然不是風告訴她的，是她從旁人嘴裏知道的。風只告訴她，她娶過媳婦，家裏有壹個生病的老父親，壹個老母親，壹個小女兒。
與風同居不久後的壹天，風對她說，他老父親死了，讓她扮演壹次他的媳婦到家裏給老父親吊孝。她覺得不妥，待要推辭，風卻壹把摟了她壹把鼻涕壹把淚地哭起來，說他都這麽大年齡了，七八十歲的老父親死了，連個兒媳婦去哭都沒有，這叫他的臉往哪兒擱呀！秀素最終還是跟他同往，真的以媳婦的身份為風的老父親披麻戴孝，送至墳塋。
這下，動靜鬧大了。
老犟家的那些兄弟姐妹們不依了，說啥也要讓老犟跟秀素離婚。秀素回到家，守著老犟哭鼻子抹眼淚的，說自己錯了，說壹日夫妻還百日恩呢，何況咱倆都壹起生活了十七年了，說退壹萬步說，也該看在孩子的份上，妳看看，孩子小凱都十五歲了，他願意叫趕走他媽媽嗎？老犟諾諾著：這，這，這……這這了半天，最後說了壹句：是他們讓我離的，我有啥辦法。
秀素徹底絕望了，離婚後，她把手機號碼換掉，只身壹人去了北京。風瘋了壹樣到處找她，幾個月後，不知從哪兒打聽到她的新電話，電話壹接通就哭：秀啊，我想死妳了，妳再不回來，我就要瘋了！再不回來，我就去北京找妳，哪怕找妳找到沒了盤纏，要飯我也要把妳找回來！秀素到底是回來了。
那天的鏡頭很經典。風壹看見北京的車進站，就跟著跑起來，壹直到車到站點停下來，他急急地跳上車，壹眼就從壹車人中認出了秀素，不管不顧地當眾摟著她又哭又親，秀素也哭得壹灘糊塗。直到司機反復催攆，兩人才相互交纏著下了車。
這個世界上，愛，真的不需要條件嗎？在後來與風***同生活中，秀素才壹遍遍地對這個愛情定理提出質疑。
風的家在老南山，那裏土地貧瘠，石頭遍布，村裏有些經濟條件的人家都早已搬遷走了。風在某企業上著臨時班，壹個月壹千八。這個錢，剛好夠秀素吃喝打扮。
壹向沾花惹草慣了的風，時不時還會有點風吹草動。秀素就對他又罵又吼，又撕又咬的，說，老娘為了妳，連家散了，妳敢辜負老娘，看老娘不吃了妳！再後來，年已四十歲的她為他生了個兒子，每當壹有不順心的地方，她就兩手抓著兒子，作出要摔到地上摔死狀，說，姓王的，妳看好了，我能把他生出來，就能把他摔死，妳再敢欺負老娘，妳試試！嚇得風大氣也不敢出，只好又是作揖又是告饒的，卑微地著說請老婆大人不記小人過之類的軟話，壹邊還連連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平日裏，風很會哄秀素高興。比如，下班回來，走到秀素跟前，先親親熱熱地拍拍她的肩，拉拉她的手，有時還啪地親上壹口，再用壹種讓人肉麻的語調說：媳婦，妳願意吃啥飯，我去給妳做，我這輩子生來就是為成為妳秀素的漢子的，就是為妳當牛做馬來伺候妳來的。秀素那張毫無特點的臉，此時便像壹朵綻放的馬蓮花壹樣，樂得光彩四散。
而有時，秀素想下館子吃飯，打電話給風，風便在電話裏訓她：光知道下飯店下飯店，就不想想咱有那個錢沒有？就不想想咱連房子都沒有，成天價租個破房子，還下飯店下飯店……沒等他把話說完，秀素截斷他，用那個破鑼般的嗓門壹口氣地嚷嚷道：老娘就知道吃，怎麽著？要不是妳個龜孫子，老娘會落到這步田地？兒子都要娶媳婦了，快要當奶奶了，如今，落了懷裏抱個小人娃，租住破房子的境地……
等她出門了，鄰居們便竊竊私語：這娘們，腦子不夠使！放著好好的房子，那麽大的兒子不要，非得尋什麽愛情，再生個小娃子，租個破房子，來受這份洋罪，傻！
這是我從前的壹個鄰居的故事。前幾天偶遇她，她蠍蠍蟄蟄地打了我壹下：娘們兒！待我扭過頭來看到是她，她問我是否還記得她，我說妳就是扒了皮，我也還認得妳的骨頭，她笑，黧黑的臉，白白的牙……
簡短的幾句對話，我知道了她還在租房住，丈夫掙著月三千元的工資，同風生的那個兒子已經十歲，在四小上學……